上元佳節,花燈登庭。
是日黃昏,街坊臨巷便燃起點點火光。有的孩子們還穿着新衣,拎着蓮花燈穿梭于形形色色的人群裡。他們向燈火最甚的地方跑去,那裡有無數燈謎,猜對了還可以拿到制謎者的禮物,可能是隻小金魚,可能是盤小點心。
這些都是其次的,孩子們更喜歡的是一起玩鬧,比比誰猜出來的燈謎最多。
有個孩童跑的急,回頭要叫夥伴,卻不想迎面撞上個人。
小孩捂住頭,蓮花燈在手上晃晃悠悠,他眯住眼,稚聲稚氣地說道:“對不起。”
被撞的人摸了下孩子的頭,輕輕帶了一把,将小孩移到邊上,說了句沒事。
小孩擡起頭,第一眼就見着這人的打扮。是吓了一跳,而後才見這人的臉。蓮花燈被小孩擋在臉前,他悄悄說了句“謝謝”,就又飛快地跑走,跟上隊伍。
景霖轉回身,腰間的銀鍊子窸窣作響,他不着痕迹地懈下一口氣。
這小孩方才差點就要撞上輪椅了。
他今日穿的是月白缂絲團花織錦長袍,腰封處除卻銀鍊子,還挂了一兩個小香包,裡面裝了些怡人心神的香。前額則碎了幾縷發,後頭就拿镂空銀花發冠圈了下,不至于披頭散發的。
夜逐漸來襲,月色當空照,他身邊便有層淺淺的光暈,不饒人眼,卻有着谪仙下凡的錯覺。
“這和除夕夜那日差不多唉!”輪椅上那位興奮道,“你有沒有聽到,我感覺哪裡傳來了琵琶聲。”
宋雲舟一身也是非富即貴,鴉青彈墨翠竹錦袍壓住了他爛漫的性子,平添一分端莊,膝頭上蓋着一張毛毯,上面的毛絮随風舞動。
通常宋雲舟腰間總是要挂些什麼的,要麼就幾串琉璃珠子,要麼就玉佩小葫蘆。不過如今坐在椅上,一張毯子蓋着,什麼也看不到,也就挂個小錢袋意思意思。
景霖看了一眼,收回視線回道:“江邊有伶人彈琴奏樂,亦有舞女舟角婀娜多姿。”
宋雲舟又道:“那邊橋下也圍了許多人,是在演雜耍嗎?”
景霖搖搖頭:“雜耍通常在白日,現下他們是在那裡放河燈。”
宋雲舟左看看右瞅瞅,拍了下後頭推他的景霖的手:“你走快些噻,我還一個都沒玩呢。”
景霖無語一瞬,加快了些步伐,将宋雲舟推到人流中央。
佳節出來玩是件常見的事,景霖和宋雲舟出來也很正常,隻不過周圍眼睛還是很多,他們在明眼睛在暗,是以景霖事先吩咐下人假扮他們先行出府混淆視線,随後才獨自推着宋雲舟出來了。
他走到一家鋪子邊,還沒等小二介紹,就挑了個銀鍊柔紗面具,扔了一串銅錢就戴上了。
宋雲舟的模樣他們認不出,但他的模樣就說不定了。保險起見,還是罩上更穩妥些。不過戴到一半,他頓了下。
自己為何要這麼小心謹慎?不就是簡簡單單出門溜一圈,又沒做其他事,那群人發現不就發現了,那又能怎樣?
景霖對自己這番動作也是無語了一瞬。
“那個,公子?”小二抓起那串銅錢,尴尬道,“給多了,十文錢就成。”
宋雲舟對這琳琅滿目的攤子起了興趣,指着前面的鋪子要去看。景霖聳了下肩,對小二回道:“不用找了。”
等宋雲舟的臉湊到物件前面,宋雲舟才注意到景霖戴了面紗。
“喔,異域風情。”宋雲舟評價了下,驚道,“你什麼時候買的?”
“方才。”
宋雲舟吐出口氣,回頭重新看着鋪子上的東西。
這鋪子上擺着些小泥人。泥人是着了色上了釉的,手藝人手巧心也巧,每個小泥人形态不一,栩栩如生。不過巴掌大,宋雲舟端起一看,好家夥,泥人手上的花都層次分明。
宋雲舟挑挑練練,終于選中了一個。這個小泥人闆着臉,沒有什麼表情。手上舉了片荷葉,荷葉高過人頭,一片青綠将人罩在底下。
他把這小泥人舉給景霖看:“你覺得他像誰?”
“我看不出來。”景霖上下掃了兩眼,勉強道,“像小孩。”
巴掌大,不像小孩像什麼。
宋雲舟提起一口氣,放下小泥人,兩手打轉着問景霖:“你以前出來玩也是這樣嗎?”
“哪樣?”
“一副‘全世界欠我幾億兩’的模樣。”宋雲舟皺着眉頭歪起頭,“你,不是。你沒發現,全程都是我在說話嗎?”
景霖挑挑眉:“我這不是在說麼。”
宋雲舟嘴角聳拉下來,說道:“是我在引導你說。你不喜歡出來玩?”
景霖撇過視線:“沒有,不習慣而已。”
太久沒這麼逛過集市賞過花燈了,景霖看這些景象,覺得沒什麼歸屬感。他與熱鬧仿佛隔了層霧,可能他不太适合出來玩樂。
宋雲舟拍拍手,勸慰道:“你就是端着太多事了,學學我,随居而安。該玩的時候痛快的玩,今日事明日愁。”
他又拿起那個拿着荷葉的小孩,對着鋪子左右比對。
手藝人看到宋雲舟手上拿着的小泥人,又斂宋雲舟衣冠,頗有些不好開口。
“怎麼了?”宋雲舟詢問手藝人,他颠了下小泥人,說道,“我不會偷和搶的,隻是想找個别的和他配配。”
手藝人從架子下取出一個來,為難的回道:“是了,我看公子在這裡看上許久,想必是想再找一個和這泥人湊一對。我這裡恰好有一個,就是……”
宋雲舟看過手藝人手上那個,喜笑顔開。
那個小泥人倒好動得很,手上牽着一朵荷花,叉腰扭屁股。若要把兩個泥人放一塊,宋雲舟就想,莫非拿蓮花那泥人想打舉荷葉那泥人頭上的荷葉不成?
“就是什麼?”宋雲舟接過小泥人,将兩個拼在一塊。果真和他想的差不多。
手藝人指着蓮花泥人的後背,解釋道:“燒的時候沒控好火候,這裡裂了道縫,有瑕疵了。”
宋雲舟将手一翻,泥人後背還真有道縫,這縫還挺大的,旁邊還有點碎碎的紋路。
“可惜了。”宋雲舟歪嘴道。
手藝人也惋惜:“公子眼尖,這荷葉小人是我燒的最滿意的一個,原本是想拿這蓮花小人作陪,沒想到蓮花小人卻壞了。我也就隻好把荷葉小人端上來,把蓮花小人藏起來。”
宋雲舟仔細看看荷葉小人,又看看景霖。
——賊像。
他再看看蓮花小人,思後一頓。說道:“其實從正面看也看不出來,這兩個湊一塊還挺般配的。”
景霖這時候俯身問道:“你要?”
面紗上的墜子垂到宋雲舟一側臉頰,宋雲舟擡起頭,和景霖對上:“我喜歡。”
景霖點點頭,對手藝人說:“包起來。”
宋雲舟猛吸一口氣,把兩個泥人遞給手藝人後,他說:“這種被包養的感覺是怎麼回事,太爽了。”
景霖不僅一句話就要了兩個,給錢時還多給了。他都沒問手藝人這個一共多少錢,直接掏出一兩銀子。
手藝人接過銀子是都驚呆了,他面露難色,自己沒有閑錢找啊。
宋雲舟也驚呆了,他扭頭,一言難盡地看向景霖。
景霖撈過包紮好的泥人,疑惑的回看宋雲舟:“作甚?”
宋雲舟指指泥人:“你給的太多了,豪橫啊懷玉。”雖然他知道景霖有錢,但這麼花,是不是有點……太不把錢當錢了。
景霖卻道:“我又不讨生活,銀兩在我這裡算不得什麼。”
宋雲舟當即雙手合十,對景霖拜了一拜。心道竟然傍上一個财神爺。
景霖對于宋雲舟這番行動,表示莫名其妙。
他繞過人群又穿進人群,一路上有問必答,宋雲舟看上什麼他就買什麼,就是太像一個木頭人。用宋雲舟的話來講,景霖這時候就像個提款機,甚至比劉伯還要木讷許多。
一通路走下來,輪椅的把手上已經挂了大大小小的物件。景霖低頭一看,覺得自己就是個行走的鋪子。
草編的蟋蟀、時興的話本、随便提了幾個字的折扇、塞得滿滿當當的香囊……還得算上宋雲舟手上啃了一半的糖人和點着燭火的兔子燈。
那糖人做的是立體的,相比于吃,宋雲舟更喜歡看那些手藝人怎麼做出來。看到擺出的那些款式,宋雲舟毫不猶豫地要了個鳳凰出來。
然後他吃了一半,吃不下了。
“你說我這剩下一個鳳凰尾巴……”宋雲舟舌尖抵了下牙,尴尬道,“送給那群小孩吃,他們會要麼?”
景霖:……
宋雲舟甚至突發奇想:“方才不是才看那些燈謎?這樣,我創一個讓那群小孩去猜,猜對了就獎勵吃糖人,我再送他們一盤桃酥。”宋雲舟有節約糧食的精神,但不多。
景霖歎了聲,搶過糖人:“你想的什麼鬼主意。”這是人能想出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