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蒼穹安排他扮舉人進京就是為了一展宏圖大業,斷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不過景大人心思是比他細膩不少,萬事總要考慮到,或許是他腦子愚笨,還未能想到景大人心中所想的那一步罷了。
“重回西北,保家衛國。”木玄瀾答道,“京城并非我心向往之地,在下不過是為舊主才前來京城。事成是不成,在下都是要歸家的。”
硌嚓。
是杯子被放在桌上的聲音。
“說得好。”景霖淡淡說了句。下一刻,他眼神一撇,手上的暗器已然出手。
齊齊三枚,頭,胸,膝。
銀箭在夜色下閃過一瞬,連風都反應不及,等燭光劇烈搖曳一下,那幾枚銀箭已經狠狠插/進地上和牆上。
幾簇牆粉随之落下。
木玄瀾扶住自己的脖子,震驚地瞪着安然居坐的景霖。
方才那暗器如絲弦般向他這探來,三箭是要直取他性命!木玄瀾好險避開,脖子邊卻還是擦破了一刃,露出一個小傷口。
木玄瀾僅僅是蓋住了傷疤,單膝跪在地上,等待景霖的解釋。
“讓你進京,倒是委屈你了。”景霖起身,走到木玄瀾身邊。他又蹲下身,剝去木玄瀾的手,将茶水倒在那個傷口上面。
傷口經茶水一燙,更加痛楚,木玄瀾不敢有所動作,但也挨不住這麼痛,輕輕地“嘶”出了聲。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定定擡頭看景霖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又狠下心來閉上了嘴,任由傷口一直這麼痛着。
“我的暗器上有毒。”景霖撒了點藥粉上去,道,“不盡快處理,明日你便會成為一具屍體。”
木玄瀾眼睛稍微瞪大了點,似乎是在質問景霖,為什麼要這麼對他?!
景霖站起身,把暗箭收了回來。
“你的王上喊你過來,可不會喜歡聽你講這些話。”景霖歎了口氣,沒經過世事,總還是這麼口無遮攔的。
木玄瀾一愣,垂下頭,聽懂了景霖的話。
“十七部可有可無,來助王上,不過是為報以往之恩。”木玄瀾喃喃着,他對景霖道,“景大人和王上盡管放心,十七部知恩圖報,既然決心前來相助,便不會背叛。”
景霖披上鬥篷,兩指掐滅了燭芯。
屋子一下子暗了下來。
兩人都不說話,飛蛾沒了火光指引,撲棱亂飛,從窗棂逃也似的出去。
緩慢的窸窣聲,是走路時衣擺擦在地上的摩挲。
木玄瀾有武功,那麼此人是如何将筆藏于卷軸,便很好得知了。
無非是接着打招呼等普通話術攀上交談,再趁人不注意時塞進來的。
看來這人也還算謹慎,知道凡事不能自己抛頭露面。隻要不涉核心,還是能僞裝好自己的。
“記得不錯的話。”景霖道,“你是在太常寺任職?”
木玄瀾回道:“是,協助太常,主管氣象及禮儀事宜。”
會觀天階星象,也還算有些用處。
“昌王三日後到達,在護國寺安地。”景霖說道,“你若是想拜訪舊主,那幾日可以去上柱香。整個寺都是昌王的手下,你和方丈言明,他們會帶你去見的。”
“……”木玄瀾答道,“多謝景大人提醒。”
“其餘的。”景霖思索了下,眉目中凝着一縷猶豫。他終還是緊了緊鬥篷,回眸對木玄瀾吩咐道,“屆時我會告訴你的。先做好你的本分事務。”
木玄瀾一作輯:“木蚩觀東,得令。”
·
兩日後。
月黑風高夜。
護國寺内,一排僧人從後門排出一丈隊伍。
木蒼穹下了馬,方丈跪在地上,雙手合十:“恭迎吾主,歸來!”
木蒼穹接過佛珠,對着寺廟高塔拜了三拜。
“啊呀,久違的香火味。”
如今的木蒼穹五官更顯深邃,身上也多了層風沙侵蝕過後的沉穩。隻是性子還如當年一般豪爽,這是風沙怎麼吹都吹不走的。
他轉過身,看向不遠處的皇宮。
皇宮的燈燭燃得更多,即便是在夜間,也總是亮得讓人移不開眼,晃個眼神便能将其捕捉。
木蒼穹那位鸠占鵲巢的弟弟,此時該是在哪位妃子賬裡颠鸾倒鳳呢?
“嗯。”木蒼穹伸了個懶腰,發出長長一聲喟歎,他大步流星,渾然沒有一點老年顯出的疲态,“趕馬這麼久也累了,路上還多了幾個不識好歹的土匪幫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還真是件費時費力的事……容我先去睡個幾天。”
剛好也給淮王多一點和妃子溫存的時間。
他對他弟弟可真好啊。
方丈起身,從懷裡取出一包物件。
“王上,這是前日……那位景夫人送來的。”
景夫人?大善人?
木蒼穹撓着下巴想了下,當日一見,他記得宋雲舟是想讓自己離景霖遠點來着……
“之前還叫我不要接近他的夫君。”木蒼穹捏了下布料,慢條斯理地打開,嘴裡嗆道,“如今倒是替景霖來辦——”
等他看清布料裡包的是什麼東西的時候,話音戛然而止。
一枚價值連城的扳指就這麼孤零零躺在一片爛布料裡,邊上一點陪襯都沒有。翠綠的翡翠即便是在夜間也還是光彩奪目,顯現出不一樣的色彩。
扳指邊上串着一條細細鍊子,但木蒼穹知曉,自己把這東西送給永親王的時候,根本沒加這鍊子。
“真是許久未曾見舊人了。”木蒼穹喃喃道,将扳指取下來戴到自己手上。
他舉過頭頂,扳指蓋過了高懸着的月。
“我原本還想着如何削景霖的權呢。”木蒼穹兀自說道,“但那畢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總不能過河拆橋,斷人家後路。這樣我的賢名往哪擱?”
方丈及時回應道:“景大人說到底不過是王上的手下,能為王上效力,屬實是他的福氣了。”
“是啊。”木蒼穹贊同道,“他助我出獄,我應他殺我一舊部。這交易已經完成了。如今他助我滅帝,我應他什麼,才能了卻這一筆交易呢?”
這是筆大交易啊,前前後後都由景霖一力扶持,木蒼穹是隻管吃喝玩樂然後躺赢的。
來日木蒼穹若要還,當個丞相夠不夠?雖然彼此心懷芥蒂,但這是木蒼穹能給足的很好的報酬了。
都沒讓人死呢。
再封個什勞子親王,好讓景霖繼續為他效力。
可是這一切,都基于宋雲舟沒有給他這扳指之前。
這扳指一出世,那一切就都有另論了。世事真是無常啊……
“唉。”木蒼穹對方丈問道,“這小子有說過什麼時候來見我麼?”
方丈欠了下首:“景夫人說,隻想私聊。什麼時候都方便。”
事實上宋雲舟當時的原話是——我哪知道你主子什麼時候回來,我又不是算命的。這東西你隻管好好存着等來日交給你主子。你主子拿到之後自然會問我什麼時候赴約,到時候你再偷偷來叫我便是。這是我與你主子之間的私事,你主子也該知曉的。還有,東西給我好好保管,尤其是那布料,少了一根絲線我算在你頭上。
方丈:……
下人這差事也不是那麼好當的。
昔日宋雲舟一條腿瘸了,除了說話嗆人,也沒擺别的架子,在這護國寺裡念經到也還算安分。除了偶爾抱怨下夥食不好也沒别的了。
這回再見面,卻好像變了個人。性子似乎……沒有以往那麼随性?
幾乎是命令般的語氣,方丈當時除了應許再插不進别的話。
如果景霖給他的感覺是笑裡藏刀,死前眼裡還是那人淺淺的微笑;那麼宋雲舟此時給他的感覺,就隻有一點不同。
——宋雲舟對他是,明顯的厭惡與嫌棄。
方丈:……
招誰惹誰了他,他隻是一個下人而已。一個兩個怎麼都想是不想讓他好過的感覺。
木蒼穹“唔”了下,重複道:“私聊,什麼時候都方便……”
木蒼穹來的時候是經過了各處暗樁的,這些暗樁肯定會及時向景霖禀報,在那之後要見宋雲舟的面,也不是那麼方便了。
在西北的時候,他先派了木玄瀾去科考,如今木玄瀾應該也和景霖相見,景霖忙裡忙外,應當暫時還沒察覺自己的夫人有什麼不一樣。
第十七部性格寡淡,有報主之心,也有遠主之意。怕是隻能用這一回。能向景霖表達下他的誠意,也不算沒用了。
“明早吧。”木蒼穹說道,“要早些,景大人要上早朝,恐怕隻有這個時間,宋小子才能得空出來。”
方丈愣了下。
如今已是半夜了啊。
這消息要送出去,也不知道景夫人能不能收到。
但方丈隻能應下。
“啊。”木蒼穹把東西收好,歎了句,“那我可就沒時間休息了啊。這筆賬要算在宋小子頭上。”
“……”方丈道,“那貧僧這就去送信。”
木蒼穹:……
送信就送嘛,還當着他面說。
本就傷心的心此刻更加傷心。
“你啊你。”木蒼穹串着佛珠指方丈,嗔道,“和尚不解風情啊。”
方丈:……
木蒼穹哼着調子走進後門,他閉着眼,卻知道下一步路該怎麼走,往哪裡走不會撞牆。
喃喃着的誦經聲從禮堂傳出。給寺廟罩上一層肅穆的紗。
木蒼穹奇得小聲唱出:
“俗話講‘一日夫妻百日恩’,且讓我瞧瞧這世上有多少真夫妻,又有多少假夫妻?要我看呐,隻有永久的利益,而無長久的歡喜啊。世人謹記,此乃吾真心言啊。”
月黑風高,水漲船落。
瞬息之變,千萬條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