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皮上的書名——《明暗》。
葉藏接書的手都燒了起來。
他聲音顫抖着,下意識上前一步:“你,你是從哪裡看到這本書的?”
“是一位僅有一面之緣的紳士推薦給我的。”
青年陷入了回憶中。他看到葉藏匆忙把書打開,一口氣翻到了最後一頁:“這本書是未完成之作。據說是作者自己把結局撕掉了。但我不明白為什麼。”
《明暗》,國民文豪夏目漱石的遺作。作者未寫完此書的結局便突發疾病、憾然離世,訃告登上了日本所有報紙和廣播的頭條。那是葉藏的少年時代,罕見地讓他連着傷心幾天的事情。
但眼前的青年卻說,是作者不滿意才自己撕毀了結局……難道,夏目漱石老師還活着!?
這個猜測不啻于寒夜中的一束燭光般點燃了葉藏。他藏在袖底的手正在顫抖着:“可以多說說有關這本書的事情麼?拜托了。”
青年的表情仍舊波瀾不驚。但那雙如海水般的眼瞳中泛起漣漪。
也許是遇見同好的興奮?也許是葉藏懇切的模樣打動了他?他難得話多了起來,頭頂的呆毛左右晃動着:“那位紳士和這本書的作者,我其實知道的也不多。但我很喜歡裡面的一句話。”
“人是為了救贖自己而活着的。等到死去的時候,就會知道這一點。”*
正是這句話,徹底改變了織田作之助的人生。讓他從殺手界金盆洗手,試圖過上“救贖自己”的生活。
此刻,織田作之助注視着寂寥滿身,宛如被死亡陰翳吞沒的大庭葉藏:“你剛才是為了找這句話麼?”他指的是葉藏特意翻到書頁最後的動作。
葉藏垂下了眸子,遮住眼底一閃而過的複雜神色:“是的,我喜歡這句話。謝謝你能告訴我。”
确定了。
就是夏目老師的作品。
夏目老師仍活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靜靜地斟酌着《明暗》未完成的結局。
此地的文學并非是一片寂然的荒漠。
那麼津島修治先生呢?
他……也在嗎?
就算在,大抵也沒出道吧?不然以先生的才華絕對會一鳴驚人的。
倘若能從先生未發迹之時,就以忠實讀者的身份,見證先生從出道作到成名的全過程,那該是多麼一件幸事啊。
葉藏眯着眼,簡直要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中了。
不過,還有一件事值得在意。
葉藏:“你告訴我這句話,是想讓我也救贖自己麼?”
織田作之助頓了一下:“是的。”
所謂殺手,最擅長與死亡打交道。
在織田作之助的眼中,葉藏簡直像被死亡的氣息包裹成了一個厚厚的繭。如果不說點什麼的話,他肯定會毫不猶豫邁向黃泉比良坂吧?
那位萍水相逢到紳士提點自己的時候,也是抱着相似的心情嗎?
織田作之助忽然明白了什麼。
一股莫名而來的急促力量,促使着不善言談的他開口:“我一直知道,這個世間沒有寬恕,隻有報複。*我自知犯下了許多罪行,無人可以原諒。但至少,我正在思考人該怎麼救贖自己。”
【他在說什麼啊?我怎麼聽不明白?】系統一臉蚊香眼。
葉藏卻懂了:“你在贖罪?”
他甚至笑了,唇邊抿起淡淡的弧度。
這是穿越到文野世界以來,葉藏第一次輕松釋懷的展顔。
沒等織田作之助回答,葉藏就自顧自開口:“你說的對,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原諒我。即使是神明也不行。”
神明,也就是津島先生,不會因為創造他、憫恤他,就甘于流俗地原諒他。
說到底,《人間失格》這個名字、這本小說,不就是為了批判他的存在到存在才寫就的嗎?
……所以,我要一直痛苦地活在人世之間,為自己不停地贖罪。
【系統,你剛才說,想讓我做什麼?】
【啊?哦哦,是偶像啦!有萬人迷buff的異能力偶像哦~】
葉藏的聲音離奇地冷靜:【所謂萬人迷的異能力,換言之,也就是捏造了别人喜歡我的事實,對吧?】
【喂!好吧……說話别那麼難聽嘛。】
那就好了。葉藏想。
偶像,無非就是取悅他人的工作。具備了那個異能力之後,别人對他的喜歡統統是弄虛作假。他卻要回饋他人以真實的幸福和快樂。
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合适的贖罪麼?
“我決定了。”葉藏突然開口,同時吓了端詳他臉色的織田作之助和系統一跳:“謝謝你剛才出口相助。”
織田作之助也露出很淡一個笑。
“這沒什麼。”
他好像有點明白,當時的那位紳士是什麼有意思了。
葉藏和織田作之助的談話聽起來過于客氣和冷冰冰,又不斷冒出“救贖”“原罪”之類的空洞虛詞,旁人一聽恐怕都要吓跑吧?
但兩人之間的氣氛卻融洽無比。他們都知道,對方聽懂了自己的意思且做出回應。
這就夠了。
“沒什麼事情的話,我先走了。”
葉藏目送織田作之助的背影離開。從他走路的姿勢來看,這人恐怕有一段不尋常的經曆。他讓葉藏想起了道場中劍術超凡的持刀武士。
但很明顯,他比他們強上百倍不止。
葉藏最終沒有詢問過路者的名字。倘若他多問一句,他那過于早慧的大腦就能輕易知道,命運到底開了個怎樣巨大的玩笑。
但是此刻,葉藏的心房之中隻有唯一一件事。
要去當偶像。
要成為容器将虛假的愛意盡數收納,把它轉變為真實的愛和快樂,再發散出去。
——直到他在這個世界,找到他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