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城沒時間去管網絡暴力的事。特調部和安管局都給他下達了必須限期破案的命令,他和整個專案組都在沒日沒夜地加班,工作之外的時間也全都用來撫恤列車案中殉職的同事們的家屬,忙得連自己的傷都顧不上養。
星城列車站吞吐量巨大,需要排查的人員太多了。而案件中最關鍵的問題之一是,那個名叫李非的乘客,也就是持槍劫車的黑衣青年,究竟有沒有受到精神能力控制。
這個問題将會決定專案組的重點調查方向,是排查當天與李非近距離接觸過的車站人員,還是排查他的生活背景和人際關系網。
組内意見不統一,同時開展兩個方向的排查又太慢。龍城滿腹煩悶,借着去安管局醫院換藥的機會緩解一下心情,重新整理思路。
等電梯的時候,龍城看見了一個既意外又不意外的人,薛夜明。
薛夜明也認出了龍城,微微颔首,“龍組長。”
“哦,小薛。”龍城掃過薛夜明身後的兩個看守,“來做體檢啊。”
體檢是個委婉的說法,龍城很清楚薛夜明被帶到這裡是來做什麼。
直達精神科的電梯停在了這層,薛夜明沒有進去,“案子怎麼樣了?”
薛夜明不是專案組的人,但他這麼問并不越權。特調部長明确指示過,隻要是可能涉及精神能力的案件,薛夜明都可以擔任顧問。
龍城正好也想聽聽薛夜明的意見,兩個人帶着兩個看守,走到了一處适合說話的地方。
聽了龍城的案情陳述,薛夜明思考了一會兒,給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認為,李非沒有受到精神能力控制。”
薛夜明進一步解釋自己的結論,“他的行為看似具有突發性,但實際是有内在邏輯的。除了最後看到時間的那一次之外,他的情緒有兩個比較明顯的轉折點。第一次是你剛到13車的時候,他本來已經放下了滅火器,攻擊行為中止,但是突然又開槍射擊了受害者。第二次是你講述了自己以前的經曆,嘗試和他溝通,他本來一直保持沉默,但在這個時候突然開口和你交談。”
龍城回想着當時的情形,“對,是這樣的。”
薛夜明:“引發他這兩次情緒轉變的,有一個關鍵詞,說話。”
龍城愣了愣,“說話?你是說,我跟他說話這件事嗎?”
薛夜明:“不是,我說的是‘說話’這個詞本身。在李非開槍之前,那個受害者,就是占了他座位的中年人,說了一句很關鍵的話——‘不用跟他說話,逮捕他,這個人不正常。’我想應該就是在這句話之後,李非的情緒突然變了。”
龍城在記憶中重放着李非那一刻的反應,仿佛又回到了當時的車廂中。周圍一片混亂,充斥着許多人的腳步和喊叫。在這其中,李非的表情如同快速流動的背景上一幀定格的畫。
龍城能夠識别他表情中的情緒:憤怒,悲哀,以及委屈。
薛夜明的聲音在這幀畫外緩緩響起,“如果把他上車以後所有的行為串聯起來,他自始至終在做一件事:克服與他人交流的恐懼和焦慮。我想,他可能有一定程度的交流障礙,在日常生活中承受着巨大的人際壓力,因為不善交流,常常被邊緣化。他想找回自己在人群中應有的位置,這就是他為什麼對那個座位那麼執著、甚至要用打架來捍衛它的原因。對他來說,那個被搶走了的座位,在那一刻代表着他的自尊,也代表着重新融入到人群中的可能性。最後刺激到他的也正是這一點,‘不用跟他說話,他不正常’,這大概是他周圍許多人對待他的态度。他的溝通需求長期被人漠視,他無法繼續忍耐下去,選擇了爆發。”
過了一會兒,龍城問道:“那,後來他突然開口跟我交流,是因為我給他講的那件事?”
薛夜明點點頭,“你給他講了一個關于溝通的故事,更重要的是,你給他傳達了一種态度。你是在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和同樣身為普通人的他進行交流。這正是他一直以來最想要的。所以他會問你那句話,‘如果你不是治安官,還會像這樣跟我說話嗎?’對他來說,這個問題很重要,意味着他終于作為一個普通人被另一個普通人接納了,哪怕隻有很短的時間。”
薛夜明轉過身,面對着龍城,“龍組長,你不必自責。至少在我看來,你處理這件事的方式沒有任何過錯。最後發生那樣的悲劇,有很多可能的原因,但一定不是因為你。”
龍城出了很長的一口氣,“有件事情,我沒在組裡說過。當時快要撞車那會兒,我去開李非的手铐,讓警衛和乘務員先下車。等我把手铐打開的時候,車頭和前面的車廂已經飛了,我眼看着過道門往我這邊怼過來,就好像有個推土機在後邊推着那樣。突然有股力氣從我背後猛撞了我一下,把我給撞到車廂外邊去了。我沒來得及回頭看,不過隻可能是李非,除了他,那節車廂沒人了。”
薛夜明沉默了片刻,“他這麼做,應該是因為,你是他生命最後陪他說過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