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大丫頭安置好了?”朱元璋問道。他來時馬皇後正嗑瓜子,于是他往炕上一坐,支着胳膊,歪着身子從小炕桌上的青花瓷盤裡也摸起一把,一面嗑一面問她。
“從寒風裡進來,好歹先喝口熱茶再吃……”皇後擡手按住他,在旁伺候的小火者忙捧上一鐘備好的熱茶來。皇後接過茶擺了擺手,底下人便都束手退出去。
皇帝喝一口熱茶,通身回暖,舒舒坦坦地長歎了一聲,松了緊張的勁兒,好像臉上的褶皺都被熨平了。
最近的朝堂令他煩心。七月剛拜了胡惟庸作右丞相,按理說國家大事有丞相幫忙做,自己該省心些才是,然而他的不安反倒與日俱增。邊境也不安生。三月令徐達前去山西、北平備戰以震懾蒙古,上月剛把他召回應天,今早又接到邊報,說蒙古的擴廓帖木兒蠢蠢欲動,恐怕不日就将南下進犯大同……他從前朝回後宮的路上都還在思索這些,直到進了坤甯宮門,踏踏實實歪在了皇後馬氏身邊,才暫時稍稍卸去重擔,整個人體态松弛地倒在暖炕上,任由疲憊從脊梁抒發到四肢。明黃的衮龍袍胡亂壓在身下,鼓鼓囊囊,邋遢得跟從前做泥腿子時穿粗布衣裳沒有兩樣。
見他這副累成泥的熊樣,皇後又心疼又好笑,笑着歎口氣,擦淨了手,親自下炕來給他除靴:“徐家那丫頭安置好了……她性子儉樸,衣裳首飾不多。安置下還專門跑來又謝了一遍恩。我才剛叫鏡靜陪着她去後花園轉轉,玉凰和玉鸾姊妹倆也跟去。”說着她重新淨了手又摸過瓜子來,剝了自己卻不吃,托在手心遞給皇帝。皇帝望着她,隻笑不接,皇後便笑着按進他嘴裡,掉了許多粒在外頭。
皇帝大嚼幾口,像個五十多歲的渾小子,笑道:“還是你剝的香。”
皇後笑眼含嗔望了望他,笑道:“老沒正經。”
“又沒旁人在……”皇帝又将話說回徐氏:“老徐家這大丫頭多讀了些書,果然是知禮的,不像她那個娘——倒像她爹,行事謹慎,讓人省心。”
皇後忙道:“你對翠娥偏見也忒重了……當初你做主把人配給了老徐,這會子又埋汰她,不是自打自臉麼。她再有些小毛病,如今也要結親家了,你可别在徐家丫頭面前說人家親娘不好。”
皇帝犟道:“等嫁來咱們家,就是咱們家的人。君父在上,我非要說她娘不好,她敢向着她娘?”
結發二十多年,皇帝的脾氣,做皇後的摸得一清二楚。眼看着朱元璋的倔勁兒就要上來,皇後忙道:“儀華是多麼規矩的一個孩子,怎會?你又不是沒見過,一舉一動那都是守着《女則》的模子刻出來的,沉穩持重,又通詩書……況且還有我呢,來我宮裡住着,成婚前我親自教她幾年,你還不放心?”
朱元璋撇撇嘴:“你教麼,我就放心了。”算是順着妻子給的台階,就坡下驢。
皇後打量着朱元璋的臉色和緩了,笑道:“你呀,你這個脾氣!”又笑歎道:“這麼些孩子裡頭,老四随你,真是随得神了。倔強起來,讓人氣也氣不得,笑也笑不得。往後過日子,須得有個好人兒在旁摸着他的脈,遇事給他慢慢兒将脾氣理順了,才行。我看呐,放眼望去,那麼多名門閨秀裡頭,還真非徐家大丫頭不可。”
朱元璋笑道:“老四又犯倔了?”
馬皇後笑道:“今兒不知怎麼的,倔得像頭牛。上午儀華進宮,我說讓他等散了學來相一相媳婦,怎麼都不肯來。”
皇帝但笑不語。
皇後不明就裡,繼續碎碎念道:“我知道他這是害臊呢……老四長大了,這些年看着在女色上是不用心的,一心向學,這樣也好。”
皇帝“哼”了一聲,依舊是抿着嘴笑。
皇後笑着嗔他道:“有話就說,笑什麼。有什麼事瞞着我?”
皇帝笑道:“哪裡是我瞞着你,是老四瞞着咱們呢。你把老四叫來。”
皇後被夫君撩起了好奇心,忙喚宮婢去叫燕王來。
不多時,隻見一個少年,一身大紅圓領窄袖袍,胸背兩肩都以金線繡着蟠龍,腰束玉帶,踩一雙皂色皮靴,肩寬腰細,瘦而挺拔,濃密而張揚的兩道長眉斜掃入鬓,一雙黑火般灼灼的眼。因年少尚未加冠,頭發盡以元色纻囊束在腦後。
那少年大步進了門,磕頭請安。皇後忙讓他平身,命人在自己腳邊安了張椅子賜他坐。朱棣恭恭敬敬挺直腰闆坐了。
“又去哪裡野了?怎麼這一兩天間,好像又曬黑了。”皇帝故意說。
“兒子老實念書,哪兒都沒去。”朱棣裝出一臉老實相。
皇帝略過問了幾句他的功課,馬皇後說起上午的事來:“雖說有男女之大防,可娘都發話叫你來相媳婦了,怎麼還不肯來?你呀,就是太守禮了。”
朱棣正要順着杆兒往上爬,繼續端着那一副道貌岸然,見父皇直盯着他笑,笑得他心裡發毛,便斂容輕聲道:“早晚要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見了也沒意思。”
朱元璋緩緩站起身,笑道:“沒意思?”
“沒意思。”朱棣眼觀鼻,鼻觀心。
“還裝!早見了沒意思,那你爬人徐家後院的牆做什麼!丢你老子的人!”朱元璋說着順手抓起一把瓜子就要丢他,朱棣“騰”地從椅子上蹦起來,撒腿就跑。
“渾小子,敢跑!你給我站住!”
“娘,娘!”朱棣邊跑邊求救。
“重八,重八?”馬皇後喊着皇帝的舊名兒忙起身趕上前護着,一時間三個人滿殿繞着柱子亂轉,攥在皇帝拳裡的瓜子撒了一地。
“爹!别追了!兒子昨兒剛被徐家的狗追,今兒又被爹追,跑死兒子了!”
“渾小子你把你爹和狗放在一起作比?”
“爹爹爹您誤會了!兒子不敢,娘!”轉到最後好不容易父子都被皇後攔下,朱棣死死躲在皇後身後不露頭。
馬皇後正面擋着皇帝,扭着身子問:“四兒,你被狗追了?咬着沒?徐家也真是的,放狗做什麼……”
“咬了活該!”朱元璋笑罵道:“幸虧渾小子還知道換身平頭百姓的衣裳再去,否則被人認出來,豈不害我被老徐笑話!”
朱棣聽了,心裡默默盤算:“也不知徐允恭的嘴嚴不嚴,可别跟他爹說漏了……明兒見了還得再好生收買他一通……”前日他買通徐允恭,叫昨天上午把大姐約到後院,他好爬上牆頭看一看。
正思索着,一個不防,被朱元璋箭步繞過皇後,一手扯住衣領。朱棣屁股扭成蛇都躲不過親爹的長腿,被揪着結結實實扁了兩三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