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丁得聽見沈緣這一聲,旁邊兩個人相繼看向他,聞修決擡起頭,隻見厲城揚也是一副極其震驚的模樣,他少有地失了臉上嚴肅的神色,嘴唇微張,身體微微傾着,那雙手恰恰好搭在沈緣的上臂間,一時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沈緣這一跪下去,直把厲城揚的心都跪軟了,化成了一灘水,叫他那些剛湧到喉嚨裡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恨不得再咽回到肚子裡去,厲城揚歎了口氣,将地上跪着的白衣青年扶起來,俯身給他拍去膝蓋上了灰,無奈道:“為了這麼個小師弟,居然要你給我行如此大禮,也不曉得你師尊是教養你心太慈還是太狠……”
沈緣看了眼身後的聞修決,輕聲懇求道:“我知您最痛恨魔族之人,私下修邪術者本該趕盡殺絕,以滅後患,隻是他年紀小,是第一次犯錯,于情于理,留一條活路無可厚非。”
“師尊,暫且放過他吧。”
厲城揚不發一言,隻是手上用了些力氣握住青年手臂,不叫他又一聲不響地跪下去行禮,這孩子跪得他腦子都亂了,喊他那聲師尊喊得他心肝兒疼,現如今連劍都沒法兒在他面前擡起來。
殺了小緣的師弟,他恐怕要傷心難過。
可是不殺,難保以後不是個禍害。
如此兩難之境,一生少有。
“我能放他一條生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可畢竟是犯了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減一罪等,依前一宗規應逐出師門。”
厲城揚問他:“可若我放他一條生路,往後他依舊不知悔改,你當如何?”
沈緣随及道:“那時不勞師尊動手。”
“我會殺他。”
聞修決猛地擡起頭來,他的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白茫茫模糊的一片,屍山血海裡,白衣青年持劍踏雪而來,是唯一的純潔無瑕,與另一邊禦風落下足尖點在雪堆之上的浮雲宗少主相會,兩個人志趣相投,語調輕快,略說了幾句閑話便相互分離開去尋找這層層屍堆裡的妖王,聞修決滿手鮮血躲在山後,胸口裡藏着妖王的妖丹,看着青年笑靥如花,自己的唇角也忍不住勾了起來。
師兄那時候已經很久沒再給過他一個好臉色了,能再次看見他的笑容,即使是對着另一個人,也叫他無比滿足,他摸着小腹間空蕩蕩沒有一絲靈力的丹田,卻看着如今沈緣尚還算康健的模樣,那點點撒落在心尖上凍得他牙根顫抖的恨意也開始變得柔軟起來。
那一抹明月,他舍了命跳下水去撈。
最後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麼多年的感情,如此多的虧欠在身,可沈緣依舊能毫不留情地用那把【歸緣】劍穿透他的胸口,他要殺了自己,他想要替天行道,對所有魔族之人趕盡殺絕,那些虛假的同門情誼籠絡着他癡癡不肯澄明的心,便拽着他下了十八層地獄。
“你若不知悔改,我會親手誅殺你。”
“聽清楚了嗎?聞修決。”
聞修決恍然間回過神來,他仰頭逆光看着青年那模糊不清的輪廓,有些許恍惚,他都手指還陷在泥土裡髒污不堪,想去觸碰那輪明月,卻被他冷淡的溫度凍傷手指,在冰天雪地中呻吟。
“師兄……”聞修決讷讷開口道:“你知道我已經……”
他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聽清楚了嗎?”沈緣打斷了他,屈膝俯下身子,伸出手指為他理了理發絲,他的後背處透着漸漸黯淡的陽光,夕陽迫近青山,白衣青年此刻靠得很近,聞修決幾乎是略微一擡頭,便能夠親吻上他的唇角,他忍不住擡起了身子,卻在半路停住,保持着一個極其難受的姿勢跪在那裡。
“我……我聽清楚了。”聞修決幾乎是貪婪地盯着青年的眸,将這雙溫情的眼睛血淋淋地刻在心底裡,他明白這回恐怕是真的要不得不離這明月而遠去,師兄知道他此時無路可走,卻硬生生用一個跪禮,給他開辟了一條活路——要麼改,要麼逃得越遠越好。
師兄……還是疼他的。
他也有難處,必不能偏袒過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