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彥北的心狠狠地顫了顫,她壓住鼻中的苦楚,柔聲說:“我知道,我會厚葬她的,别怕,阿輕,别怕。”
肩頭傳來低低嗚咽,懷裡的人也擁得越來越緊。
林輕從不是說哭喊痛的人,再悲傷的事她總是藏在心裡,可龍彥北不但感受到她的惶恐,更感受到林輕的自責。
雖然曾失去雙親,也失去了親愛的姐姐,但面對身邊人的離開,龍彥北永遠無法平靜。
小環跟在她身邊很多年了,以前林輕何媚陪她讀書陪她行房,小環卻是她身邊最親近的下人,這個小丫頭不像林輕性子清冷,不像何媚妩媚纏人,卻是事事為她着想,處處維護着她,就連林輕剛嫁回北宅對她生疏嚴苛的時候,小環也忍不住為她發聲。
當初舒兒來到北宅,成為林輕的貼身侍女,看到舒兒粗枝大葉、馬馬虎虎,小環又是姐姐又是師傅,一改以往的毛手毛腳,變得事事細緻入微,膽大心細,處處指導舒兒,甚至還為舒兒擔了一些過錯,擔了姐姐的責任。
龍彥北明了小環的熱心,早就把她當成了家人。
而這次留在林輕身邊,龍彥北知道小環其實并不情願,但還是忍下自己的情緒答應了。
走前那晚,小環才向她袒露心聲,說雖然更想陪在太太身邊,但更明白太太心疼姨太,照顧好姨太才會更讓太太安心。
雖不是什麼深明大義的言語,但龍彥北知道,小環是在設身處地為她着想。
誰知正是這個決定,竟讓小環失了性命。
龍彥北閉上眼,摟緊林輕,深吸一口氣,無論是林輕還是小環,無論是北宅哪一個人的失去,她都痛心疾首。
待安撫林輕安心睡下,龍彥北才緩步退出卧房,門口,墩叔和李醫師已等候多時。
龍彥北讓李醫師将小環因毒而亡的事告訴了龍老太太,得知真相的老太太驚愕良久,半天都沒喘勻氣。
“所以,毒是那庖廚的下人下的?”老太太心有餘悸地看着龍彥北說。
龍彥北點點頭:“是,宋姨……她……事後已經自缢了。”
老太太琢磨了一會,神色也逐漸沉下來,厲聲道:“一個賤奴,竟對自家主子下毒,做出這等狠絕之事,那她林輕平日是有多苛刻,才會被這樣記恨……”
“這事不怪阿輕。”
早料到奶奶會有這樣的想法,龍彥北未等老太太說完,便接了話。
“并非是阿輕對下人苛刻,是我,是我訓斥宋姨飯菜做的不合口味,才遭記恨,牽連了阿輕和小環。”龍彥北說。
龍老太太擰着眉,望着孫女,顯然并不相信她的話。
誰都知道龍彥北一向溫柔敦厚,無論對誰都從不會粗聲重氣,可孫女竟說是自己苛待下人,才遭下毒報複,這理由龍老太太自然心中存疑。
但見孫女說得這般堅定,老太太思忖很久,半信半疑道:“小北,你不在宅裡時林輕做了什麼你知道?我們龍家富甲崑西這麼多年,與各家交好,從沒得罪過什麼人!這次這事怕不是她在外惹了事,才遭人投毒,連累他人。她用話蒙蔽你,可你奶奶我眼不瞎耳不聾,我還沒糊塗!”
這次龍彥北并未急着回答,也沒像以往被奶奶一說就吓得跪下,她反倒慢慢走到老太太跟前,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面色沉穩。
“奶奶,這是龍家,你以往總說讓我有個宅主的模樣,那這宅子定然是我說的算,阿輕所作所為也是聽從我意。如今阿輕有孕在身,宋姨做的飯菜口味不适,讓她無法下咽,是我訓斥了她,那時我心念阿輕和腹中孩兒,語氣嚴重了,讓宋姨在衆人面前難堪,才釀成今日的事。奶奶,阿輕并沒有蒙蔽我,我也從未覺得奶奶老了,隻不過,奶奶,我長大了。”
最後四字,龍彥北說得擲地有聲,包括龍老太太在内,屋裡所有人都在聽到這句話後靜了聲。
龍老太太的眼睫不可察覺地顫了顫,雖然眼前是自己的孫女,可她竟隐隐瞧出些四女兒意氣風發的模樣。
龍老太太垂下眸子,轉頭沒再說話,她輕咳一聲,虹姨趕緊端過來一杯茶,那枯糙的手剛碰到茶杯,就再次聽到龍彥北的聲音。
“奶奶,此事事态嚴重,宋姨是北宅老人,她能對我、對阿輕有惡意,不知是否也影響了他人,或許是我往日脾氣太好,讓他們忘了母親在世時宅裡的規矩,忘了該如何敬重宅主,所以,這段日子我會細細徹查此事,杜絕這種事再發生。徹查一事對外不能宣彰,但對内總要有些動靜,如此一來勢必有人惶恐有人難安,奶奶不喜喧噪,為了不驚擾奶奶,我想奶奶先回老宅住些時日為好。”
龍彥北話一出,虹姨的身子瞬時一僵,手中端着的茶盤也不由分地一頓,險些撞到老太太身上,虹姨立刻察覺失了态,她局促地退了半步,端穩茶盤,可老太太的手并未接過茶杯,而是一把将茶杯推開,動作中滿是嗔意。
虹姨躬身退到一邊,雖不敢擡頭去看,可心裡卻因為龍彥北剛剛那句話驚詫不已,她太熟悉老太太的情緒了,老太太推開茶杯的那一下,雖沒把茶杯掀翻在地,但定是氣狠了的。誰能想到從小乖到大的北小姐,如今依舊溫潤的北太太,竟能說出讓這種話,這無疑于攆人。
虹姨低頭瞅着自己的腳尖,心想老太太今晚怕是要氣得睡不好了。
龍老太太眼眸微沉,枯枝一般的手推開茶杯,虛空地攥着。
她難以描述此事心中感受,她期望孫女成長成熟,希望孫女有宅主之威,卻不曾想這宅主威嚴倒是用在了她身上。
老太太暗惱,她知道孫女此舉必然和林輕有關,但她并不想破了龍彥北的威嚴,現下也沒适合的理由反駁,更何況,那毒……老太太屏了屏息,想到虹姨給她說小環死時的慘狀,後脊發涼。
活到這個歲數,她反而越來越惜命,之前在老宅那陣,她天天神衰骨乏,找來醫師瞧也瞧不出問題,她當時心中惶恐,生怕醫師說是壽限将至,不知哪天就會一睡不醒。雖然沒什麼大事未完,可現在的龍家她絕對放不下心撒手,小孫女身邊這個林輕,還有大孫女那些事,她可不能不管。這陣子在北宅養回了精神,才讓她底氣足了些。
老太太慢慢松開了拳,心裡腹诽,希望這次孫女是真的說的算,而不是被那林輕灌了迷魂湯。回老宅也好,她可不想像那個婢女一樣,因為林輕受牽連。
見奶奶終于點了頭,龍彥北心頭大石總算落了地,趕緊說道:“那我讓墩叔安排馬車,待虹姨收拾好,擇一暖和日子送奶奶回去。虹姨需要何人和墩叔直說就好,所有人都供虹姨差遣。”
龍老太太始終沒做聲,嘴上不說,但臉上明顯是對孫女攆她一事并不滿意,而這次龍彥北卻不再是以往那個懂得體察奶奶細微神态變化的乖孫女,她故意偏過頭,隻瞧着忍着錯愕的虹姨,躲過奶奶的目光。
虹姨确實納悶,她跟了老太太幾十年,哪想到老太太能被幾句話送回了老宅,别說是這祖孫鬥法,就算那時在崑西人眼中叱咤的龍四,也不敢直接安排她這位母親。
虹姨還在一旁摸不清頭腦,老太太倒是語氣緩和下來,瞅着虹姨,擡着手指比劃半天,腦中努力回憶什麼。
好一會兒,老太太才突然想起來,眯着眼對虹姨說:“說到北宅那個庖廚的下人,咱老宅有個小丫頭,就是之前……之前在我身邊,後來去了後廚的那丫頭,叫什麼……燕,小燕,對,小燕,那丫頭,好似和這下毒的賤奴有些親戚關系?”
虹姨短暫地慌了一瞬,又立即搖起頭,略帶尴尬地笑着說:“老祖宗,您怕是記錯了,那丫頭怎會和這賤奴有關系?”
龍老太太皺了皺眉:“是我記錯了?我怎麼記得以前……唉,是我記錯了嗎……老了,老了,真是我記錯了?”
虹姨把杯裡的冷茶換上熱的,俯身遞到老太太手中,開始安慰起老太太。
然而剛剛發生的一切都讓旁邊的龍彥北看在了眼裡,她轉過頭,朝墩叔使了個眼色,墩叔心領神會,垂着頭躬身退出老太太的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