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聲悶雷自天邊滾來,烏雲層層疊疊,遮天蔽日,壓得崑西大地一片沉寂。
東宅門前的幾棵大榆樹下一地敗葉,樹上的錯枝亂梗在風中搖曳,顯然多日無人打理。
東宅内,隻依稀見到幾個下人在屋内檐下做着洗掃,沒了往日熱鬧模樣。
龍彥東坐在最高的木閣上,心情煩亂地望着蕭條院落,眼中是說不出的落寞。
她已經找了所有能找的油枯苜蓿商,可這些人全然不顧往日交情,油枯和苜蓿的價格幾倍幾倍的翻漲,甚至說出想都不敢想的天價。
東宅的飼料廠早就停了工,連東宅自家的牛棚吃的都是海家飼料,着實可笑。
前陣子姜禾實在看不下,勸龍彥東買下海家的便宜飼料,再稍作加工以東宅名義賣出去,雖賺不到錢,但總不至于無貨可賣,也不會讓海家舒服地搶下所有主顧。
可龍彥東很清楚,雖說現下提價的是原料商,可獲利的海家必然參與了此事,若如今再拿海家飼料當龍家的賣,這不但是莫大的恥辱,更是欺騙。
龍彥東當即否定了這法子。
另一邊,龍彥東也多方探尋哄擡原料價格的始作俑者,可幾個月下來蛛絲馬迹都尋不到,連海家姐弟也是一臉無辜,好似事情與他們毫無瓜葛,不過是他們神機妙算賭對了市場,提前存了原料罷了。
崑西各家實力龍彥東心中有數,她挨個細數,卻怎麼也想不到究竟是誰在背後主導這一切,到底是哪個神人能動用如此大的财力,調動如此多的人,卻做得滴水不漏查無可查呢,龍彥東百思不得其解。
而眼下,高價買的一丁點原料也已經用光,變賣了東宅僅有的那些房産,遣散了不少家丁,所得也将将賠償了崑西府軍馬飼料合約。
若飼料廠再無料加工,東宅恐怕真的再也撐不下去了。
龍彥東拿起茶杯,杯中茶早已冷了,她躊躇片刻,放下杯子,又朝宅門的幾棵榆樹望去,近些日子确實不見了那個人的身影。
龍彥東心中滿是惆怅,明明想再燙一壺茶,可她隻是呆呆地望着爐中發紅的火炭,最終推開茶壺,拿起案幾上的一壺酒,咕咚咕咚灌進口中。
濃烈的酒味充斥着她的喉嚨,龍彥東的心裡沒着落的空虛起來。
她聽姜禾說過姜城離了家,是想去幫她找原料想法子,她隻覺得姜城真的傻,連她都找不到法子,姜城又能找到什麼呢?
可每每想到那個人,龍彥東又紅着眼圈苦笑,那人不從來都是個傻瓜嘛,用最傻的方式愛她,等她,護她。
龍彥東想着姜城,臉上現出一抹悲戚的笑,又灌了幾口酒,意識随着醉意慢慢松弛下來。
可就在這時,木閣的門被敲得當當作響。
龍彥東有些惱,畢竟自東宅飼料廠停工以來,宅裡宅外的事都少了,人也少了,更無人拜訪無人打擾,連姜禾都讓她趕了回去,隻有妹妹龍彥北和白鶴等人偶爾走動。
白鶴因為軍馬飼料一事明了龍彥東的處境,可崑西府多數官員對取消合約有異,她也沒法一意孤行。
而龍彥東對龍彥北和林輕隐瞞了飼料原料一事,妹妹近期多離家在外,宅裡隻有林輕一人,還有着身子,龍彥東知道倒春寒對北宅春茶影響巨大,北宅壓力也不小,油枯苜蓿價格那麼高,恐怕這一切的操縱者正想看到她向北宅求助,那時拖垮的就不止她東宅了。
腦中仍被諸多煩心事纏繞,敲門聲卻更急促了,龍彥東眉心緊鎖,門已經被人推開,匆匆進來的是管家阿熹。
阿熹不是莽撞的人,闖門必然有急事,可前面的事未完,不知這又有什麼麻煩,龍彥東面露不悅,心情愈發煩躁起來。
阿熹神色慌張,手中拿着一紅色東西,快步呈到龍彥東面前。
“小姐,有人送來了這個……”
龍彥東本還有些醉,然而視線落在那東西上,瞬覺頭上仿佛被一桶冷水澆下,醉意全無。
她情急之下一把奪過那東西,在手中緩緩展開,目光落在物件的邊角,雙手也不由自主微微顫抖。
那是一塊絹帕,帕角上磕絆地繡着一個“城”字。
龍彥東依然記得那時她耍着性子,偏要兩人互送對方一塊絹帕,兩個都不好女紅的人,在上好的絹緞上歪歪扭扭繡着對方的名。
龍彥東隻覺得往日拳台上姜城拳風如刃,可拿起繡針落在絹帕上竟也不算太難看。
反倒是自己繡得那個“城”字歪不橫楞,醜到自己無眼去瞧。可姜城絲毫不嫌棄,隻說是自己的名字太難寫,然後愛惜地把帕子随身攜帶,從不離身。
然而,就是這塊姜城從不離身的帕子,此時沾滿了血,置于她的手中。
龍彥東用拇指一遍遍摩挲着帕角的字,手指逐漸握緊,眼眶發紅,問道:“是誰,是誰送來的?”
阿熹面色為難,道:“小姐,送東西的人正在宅門外,那人說是曹四爺的人。”
曹四爺的名号一出,龍彥東頓覺脊背發涼,胸口憋悶的幾乎無法呼吸,她的手緊緊攥着染血的帕子,連酒壺滾落在地摔成碎片也完全沒有察覺。
她太清楚曹四爺是誰,更清楚曹四爺手段的兇殘和毒辣。
龍彥東的臉色鐵青,心幾乎慌得發抖,可她還是撐起身子,稍穩了穩呼吸,疾步朝木閣外走去。
阿熹見狀知道出了大事,趕緊往下跑,邊跑邊道:“小姐,我……我去備車!”
“給我備馬!”龍彥東一聲呵道,眉毛幾乎根根豎起。
阿熹腳步頓了半拍,轉頭看到東家死灰一般的面容,全身一震,立即奔向馬廄。
龍彥東牽馬而出,隻見一位健碩男人氣定神閑地靠在門外的大榆樹邊,一瞧就是練拳之人。
龍彥東攥着手中染血的絹帕,按捺住心中的慌張,盡量平緩語氣上前說道:“還請拳師帶路。”
男人微微瞥了龍彥東一眼,話他聽見了,可身子卻一動不動,瞧向龍彥東的眼神也耐人尋味,他似乎看透了龍彥東的急不可耐,每個動作每個眼神都故意放得緩了又緩,如同緩慢拉動的鋸齒,折磨得龍彥東難耐不安。
龍彥東知道男人必然是故意為之,可是知道姜城在他們手上,她根本急不得,于是不得不壓下心頭火,語氣更和緩地再次說了句,然後隻等男人慢悠悠上了馬,一同駕馬而去。
悶雷低低翻滾,猶如萬炮齊鳴,烏雲如同巨大的黑幕,吞掉崑西大地所有的光明。
馬蹄卷起地面的塵土,疾風刮蹭着龍彥東駕馬飛馳的臉龐,空氣中彌漫着潮濕和陰悶。
懷中那塊絹帕拉扯着龍彥東全部的思緒和念想,她實在不敢去想姜城落在曹四手中會落得怎樣的下場,帕子上血迹讓她每分每秒都無法安甯,想到姜城爹娘的遭遇,龍彥東更是慌亂不已,神魂意亂。
馬飛奔入荒池,雷聲隆隆,暴雨即将來臨,街上人慌忙地往家趕,連路邊的乞丐都掩上矮棚,找栖身躲雨的地兒。
男人駕馬在一院落前停下,龍彥東雖心亂如麻,可仍讓自己穩住情緒,跟在男人拖沓的腳步後走了進去。
院落房屋十分簡單,茅草屋頂,夯土牆,牆頭生出幾處雜草,牆角擺着幾個瓦罐泥壇。
一小厮引路,剛到屋門前,門恰好打開,一女人笑意盈盈,自門内迎出。
“東小姐,裡面請。”
龍彥東快速打量了一下女人,女人身着男子寬袍,左手袖管蕩着,裡面空空,右手持一烏木長煙鍋,雖神情看似和善,可龍彥東一眼便知這人正是害死姜城爹娘的人間閻羅曹四爺曹琮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