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飲又夢見昆妲了,夢見她們的初遇。
十三歲那年的夏天,她從老家雙溪鎮來到俪川市,住進鳳凰路八号的昆家别墅。
故事的開頭略顯俗套,是小說和偶像劇裡的常見設定——她是保姆的女兒。
來市裡之前,外婆帶她在集市上新置辦了身行頭,時間緊都沒來得及過水,就帶着滿身筆直的袖線褲線同手同腳稀裡糊塗邁進城。
七月盛夏,蟬鳴聒噪。
到鳳凰路八号是下午兩點,她腳上踩三十五一雙的硬膠闆鞋,從雙溪到俪川,拖拉機轉汽車,汽車轉火車,又幾班公交倒下來,渾身汗如雨下,雙腳也被磨出了血泡,早已疲憊不堪。
她跟随媽媽進别墅大門,不留神,與迎面而來的昆妲撞個正着。
汗水蜇疼眼睛,手上拿着東西沒空擦,江飲進門時眼黑了瞬間。
昆妲手裡舉根雪糕,火急火燎沖出來,也沒注意,兩人身高相當,臉對臉撞上去,額頭發出聲悶響。
江飲手一松,提的搪瓷洗臉盆砸出驚天動靜的聲響,對面女孩手裡的雪糕也“吧嗒”掉地,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水泥地上摔打成棉白的一朵。
“你幹嘛!”昆妲嬌斥,捂頭怒視。
“對不起對不起。”江飲連連彎腰道歉。
媽媽上前打圓場,并互介紹身份,江飲得知她是老闆的女兒,更是驚惶不已。
昆妲倒是奇異緩和了情緒,掌根揉揉額心,放下手,一雙剔透的黑眼珠将對面人上下打量。
生來的階級差異,向來養尊處優的昆妲還不懂僞裝自己目光中直白的探究。
江飲兩手僵僵站在她面前,頭低垂,鞋面微微隆起,十根腳趾在裡頭蜷縮成一團,空氣灼熱幹悶,汗水再次滴進眼睛,她感覺到窒息和疼痛。
适才驚鴻一瞥,江飲發覺對面女孩漂亮得令人驚奇,視線落在因久提重物而充血腫脹的黑紅手掌,察覺她倏然逼近,江飲屏住呼吸。
各處都仔細收斂着,江飲唯恐長途奔波的滿身異味冒犯了對面人。
“你好臭。”昆妲微微皺起鼻子,“多久沒洗澡了。”
果然。
江飲頓時滿臉通紅。
媽媽攬住她肩膀,笑呵呵同昆妲解釋說:“天熱,又趕路,出汗是正常的,到家休息休息洗個澡就好了。”
“她以後住我們家了?”昆妲仰臉問。
“對,她跟我住。”趙鳴雁攬着女兒肩膀晃晃,“天這麼熱就别站這兒說話了。”
她彎腰撿起地上搪瓷洗臉盆,抓着江飲胳膊往前走,對昆妲說:“我們先回去了。”
江飲機械挪動腳步,跟随媽媽穿過正門,繞過門前小噴泉,沿鵝卵石小徑進入花園深處。
樹蔭遮蔽了日頭,走出十來步,江飲長出一口氣,才緩了心神。趙鳴雁捏捏她手腕,小聲說“沒事”,“她人不壞的,就是說話直。”
話音剛落,身後響起腳步聲,“你們在說我壞話?”
江飲驚恐回頭,昆妲背着手跑跳跟來,輕靈如鹿。
白色連衣裙質地柔軟,少女袒露的肌膚瓷白細膩,她鼻頭微微有汗,泛起瑩潤的珠光,整個人玲珑剔透如水晶娃娃。
江飲微微張口,呆住。
趙鳴雁“咦”了聲,沒接昆妲的話,倒問她:“我剛才看你要出門。”
“我不去了。”昆妲泰然站到江飲面前,“我跟你們一起去。”
趙鳴雁笑着說:“我們回房間洗澡呢。”
“我不能去?”昆妲反問:“你們的房間不是我家?”
昆妲在家向來是驕縱慣了,趙鳴雁對她半是忌憚半是寵溺,“好好好,你去,我們一起回去。”
玻璃花房旁兩個小房間就是趙鳴雁和江飲暫時的家,是昆太太特意為她們安排。
趙鳴雁做得一手好菜,深得昆太太喜歡,江飲今年小升初,趙鳴雁有意無意提了幾嘴,江飲就被允許接來,并得到機會與昆妲同校。
房間收拾得很幹淨,單人小床上鋪藍白碎花床單,為了歡迎女兒來,趙鳴雁特地在窗台用芒果汁的玻璃杯插了朵月季花。
進門,昆妲左右環顧一圈,徑直坐到床上,愉悅晃動腳尖。
房間雖小,采光卻很好,正是繡球、月季和各類草花盛放的季節,室外色彩缤紛絢爛,室内整潔明亮。
這是最大的一間保姆房,甚至有獨立衛浴。
江飲目光小心梭巡,把書包解到地上,面對眼前簇新的一切,不可置信又誠惶誠恐。
昆妲好奇地歪頭看她,江飲不小心對上她視線,又慌忙避開,蹲到地上收拾東西。她最為得體的一身裝束在這位大小姐面前,如同垃圾堆裡的幾片破布。
蹲在地上的女孩小碎步調整方向,慢慢隻有一片脊背面對昆妲。
她後背徹底汗濕,薄衫勾勒出纖瘦的身體輪廓,昆妲視線肆無忌憚沿她微微凸起的椎骨往上,落在她纖細的脖頸。
女孩長發黑亮柔順,馬尾辮一絲不苟,辮梢處皮筋上綴個紅白相間的小蝴蝶結。
那小蝴蝶結是她周身上下除眼睛外唯一的亮色。
昆妲突然彈起,大步走向她,豁地蹲到她身邊,裙擺像花瓣垂散在四周。
“是我的!”昆妲喊。
江飲驚恐瞪大眼睛,昆妲一把拽下她辮梢皮筋,沖她揚了揚,“這是我的。”
江飲小臉黑紅,反應幾秒,弱聲:“這是媽媽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