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薩昏厥了很久,當她再醒過來時,天已經亮了。她發現自己如往常一般地躺在床上,日光透過彩繪玻璃窗,暖融融地照射在她身上。然後,她看見自己臂彎裡躺着的丹妮爾,她就和過往裡的任何一天一樣,香甜地睡着,平緩的呼吸,彎曲濃密的睫毛,顫動如蝴蝶。
莎薩貪婪地凝望着她,深怕這隻是一場夢,自己稍微一動,就會醒來。
而丹妮爾像是注意到莎薩的目光一般,此時偷偷睜開一隻眼,再睜開另外一隻。她的眼睛如此漆黑,倒映着成片斑斓的亮光,如同傳說裡朝雲國的瓷釉,“早上好啊,媽媽。”她說着,湊近乖巧地親一下莎薩的眼睛。
莎薩懸着的一口氣終于猛然沉下,即便那關于丹妮爾自樓梯滾落的記憶此刻依舊占據着她的腦海,使她心有餘悸。此刻,她緊緊地将丹妮爾擁在懷裡,如同擁住了一整個世界,她滾燙潮濕的眼淚,不斷地從眶裡流出,“早上好,丹妮。你知道嗎?媽媽昨天晚上做了好可怕,好可怕的一個噩夢……”
“那都是夢,媽媽。”小丹妮爾咯咯笑着掙紮出來,幫莎薩擦拭那些怎麼也止不住的淚珠,“夢裡發生的事情都是相反的。”
莎薩臉上腫脹的傷口一陣刺痛,可她卻并沒有意識到。
蘇珊也和莎薩一樣沉溺于這失而複得的喜悅之中,即便理智告訴她,這是魔種寄生在莎薩身上的訊号。莎薩不願接受發生的不幸,魔種實現她的願望,眼前出現的小丹妮爾是她極度崩潰之下獲得的能力……
當莎薩替丹妮爾梳好頭發,牽着她的小手經過丈夫半掩着門的房間時,她聽見了一陣劇烈的響動,但她隻是皺着眉頭,露出十分厭憎的表情就走開了。
她潛意識裡自動忽略了,蘇珊卻借由她的眼睛看見,幽暗的房間裡,布朗先生如何地在自己的床上做最後的掙紮。他的身體劇烈痙攣着,腦袋往後仰,一雙眼睛瞪得圓圓的,嘴巴張開,卻已經不能呼吸。他的胸前,坐着另一個小丹妮爾,面目猙獰地咬噬他的脖頸。
接下來的幾天,薩沙陷入了消化魔種前的谵妄狀态,她一面和丹妮爾過着平靜又日常的生活,甚至還繼續做着替人洗衣服的工作;另一面,卻無知覺地放任小丹妮爾的分身殺死每一個靠近她家裡的人。其中包括來找布朗先生的工友、關心她臉上傷口的洗衣店客人、甚至鄰居家一個常來找丹妮爾玩的女孩……
由她自己的意識分散出的小丹妮爾是那樣毫無保留地愛她,不希望她的美夢破滅,不希望她受到任何傷害。可随着魔種一點點被消化,莎薩的狀态還是無可避免的惡化。
她開始聞到自己身上散發出一股死人的味道,無論怎麼清潔都難以消除。随後,她看見鏡子裡自己的眼睛,瞳孔的形狀開始變得不規則。她有些吓到,想要起身,雙腿卻僵硬地使她直接摔倒在地上,她掙紮着沒辦法起來,懼怕着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或者已經死了?小丹妮爾扶她起來,她僅有四歲的女兒,卻有力氣扶起她,不斷地安慰她,告訴她沒事的,隻要她睡一覺,一切就都會好起來。
而當她睡着,那丹妮爾滾下樓梯的噩夢不斷在她的意識裡循環往複,她驚叫着醒來,每一次都肝腸寸斷,嚎啕大哭。悲傷、無窮無盡的,不知來由的悲傷和恐懼把她弄得麻木了。
最後兩天,她隻是睜着眼睛躺在床上,感到自己沒辦法動彈的身體一點點開始腐爛。小丹妮爾就在她的身邊,一會兒叫着她起床,一會兒又為她唱搖籃曲,“媽媽好好休息,丹妮會一直陪着媽媽。”丹妮爾清脆稚嫩的聲音傳來,似乎隔着厚厚的水幕,莎薩有些聽不清楚……蘇珊知道,她已經喪失了最後一點自我,徹底異化成了惡魔……
瞳孔深處幽光熄滅的一瞬,蘇珊并不能反應過來,自己在誰的身體裡,此刻又是誰?直到穆帶着些疑惑的聲音呼喚自己,她才猛然回神,發現眼前仍因蓄滿了淚水而模糊。她眨一下眼,淚水大顆大顆潸然地滾落臉頰。
“什麼狀況?”穆因為她突然的眼淚如臨大敵。
“沒什麼……”蘇珊快速地用手背擦幹眼淚,抽一下鼻子,克制着嗓子裡的哭腔,低聲說:“攻擊丹妮爾的母親,她才是本體。”
“……還真是會藏啊。”穆挑着眉毛,眼睛一瞬亮出精光。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拔出驅魔手槍,對着床上的屍體開了一槍。
“砰!”子彈并沒有如預料中落到莎薩的額頭,而是一個從她胸膛長出的,僅有一半身軀的小丹妮爾,承擔了這一次的攻擊。
很快,又有幾隻小丹妮爾從莎薩的身體裡長出來,它們甚至都還不怎麼成型,就猙獰着面目,張牙舞爪地怒吼,“不許傷害我的媽媽!!”
何其悲哀!
蘇珊為眼前的情形,心又碎了一次。穆注意到她的臉色,要她讓開一些,“最好在房間外面等着,我這裡幾分鐘就會結束了。”
蘇珊點一點頭,承了他的好意。轉身的時候,她的眼眶又再次紅起來。她已經想起自己是誰了,也已經竭力穩定了自己的情緒,可她一時仍無法從莎薩的意識體驗中完全地回過神來。這一直是她的魔眼最帶給她痛苦的地方。作為驅魔人,她魔眼追溯的能力,一直被用于共感那些惡魔、魔種宿主,或是受害者的記憶。他們的記憶總是如此地殘忍、劇烈。将閥值開到最大,無窮盡的仇恨欲念、絕望痛苦反反複複,如火燒身,似寒冰凍,仿佛用一把世上最折磨人的利器,不帶任何同情地剮割那些不幸的失控者,也剮割着與他們共感的蘇珊。
所以阿爾文總是強調,她的能力并不适合驅魔人的工作。
蘇珊自己也知道。可她需要——她需要知道莎薩遭遇了什麼,不止為了能在驅魔時派上用場,也為了那些破滅的希望、憤怒、擊打在她臉上的拳頭、小丹妮爾腦後湧出的鮮血……那些她沒辦法控訴,也沒有任何人在乎的痛苦,至少蘇珊确曾感同身受過,她需要這種痛苦的體驗,來記住莎薩和小丹妮,也需要以此為錨點,确認自己的存在。
此刻,她靠在門邊,低着腦袋,靜靜消化殘餘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