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倫，艾倫……醒醒，時間已經不早啦！”

模模糊糊中，艾倫聽見父親的聲音。他睜開眼睛，看見窗戶披逆的晨光中，父親高大的身影坐在自己床頭，輕拍着自己的臉叫自己起床，“懶蟲，再不起來，可要來不及了。”

父親！……艾倫難以置信地起身，怔怔盯望着他那張疲倦、瘦削，眼睛卻精亮的臉，猛然竄到他懷裡，幾乎用盡所有力氣緊緊抱住了他。父親……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下來，艾倫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想他……

“怎麼突然撒起嬌來了？”父親輕輕拍撫着艾倫的後背，語調輕快地安慰他，“我的小艾倫越活越回去咯。”

“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很可怕的噩夢……”艾倫哽咽着抽泣着，幾乎發不出聲音，“我夢見你死了，我，我一個人在世上……”

“好啦好啦，你不知道夢都是相反的嘛，”父親持續地安慰他，因幹活而粗粝的手指替他擦幹臉上潮濕的淚水，“再不起床，可要來不及了哦。”

夢都是相反的……艾倫慶幸地松一口氣，此時問他：“出門……做什麼？”

“去市政廣場啊，”父親手插了腰，理所當然地笑了：“你難道忘了，今天可是《勞動法》頒布的日子啊。”

……

艾倫和父親一起來到市政廣場，遠遠地，他就聽見樂隊奏響歡樂的樂聲，及至近處，艾倫發現廣場上已經聚集了成千上萬的其他人，瑪麗安娜阿姨，瓊裡叔叔，格林小姐……甚至是金币先生，大家都穿得比平時還要隆重，臉上帶着無陰翳的笑容，在節日盛大的禮炮聲，和漫天飛舞的彩帶下，他們手拉着手，盡情地放聲高歌，手舞足蹈。

艾倫也在他們其中，貪婪地盯望着每一個人臉上愉快的表情，他有些，有些弄不清楚狀況，還為眼前歡樂的景象感到些莫名的害怕，然而很快，他就忘記了一切，徹底地投身在這節日的氛圍之中……

那之後，父親在鐵路公司的薪酬被大幅度提高，他不必每天再在那樣危險的環境裡工作十幾個小時，也完全有能力負擔艾倫在神學院的學費。如此，艾倫在父親的建議下放棄了他所有的兼職。這固然使他失去了每天可以見到格林小姐的機會，但他終于不必每天四點半就起床，十一點半才睡覺，每天在古博勒神父不認可的目光中，補習落下的課程。

充足的休息，和偶爾能在餐桌上見到的肉菜，使他終于肉眼可見地長高了。父親看見他露出整個腳踝的褲子，手插着腰，驕傲地笑了，“看來得給你做新衣服了。”

周末的時候，閑暇下來的父親和工友會帶他到父親的河邊野餐、釣魚，河水被日光照得透亮，父親叼着煙鬥，笑呵呵一派輕松自在的樣子，艾倫隻在很小的時候見過。

他在學院裡的成績依然名列前茅，五年級剛開始不久，古博勒神父告訴他，雖然去年的舉薦，最後的結果不歡而散，但他依然認為艾倫是他最優秀刻苦的學生，“那一千克朗我還替你留着，無論如何，你都該去米斯特長長見識。”

在踏上離開蘭克斯塔火車的那一瞬間，艾倫望着窗外的風景，忍不住捂着臉，嗚嗚地哭了。他一直知道自己有這個能力，一直都知道，但過往裡他從來沒有妄想過，從來沒有妄想過，自己竟然還能得到這個他以為已經永遠失去了的機會……

米斯特浮光掠影，熱鬧繁華，就如同報紙上描述的那樣。大教堂神聖端嚴，有着描繪了藍天和神明的高闊穹頂，和精美絕倫的壁畫雕像，使得第一次進入的艾倫，不由得屏住呼吸。

每天清晨，晨光透過彩繪窗戶，在禮堂倒影一段如夢似幻的氣霧，主教披風上刺繡的金線如此繁複細膩，主教大人講述經文的神态如此靜默虔誠，艾倫在那裡認真地學習着，憧憬着，自己成為教區神父的一天……

有一次，艾倫甚至在禮堂裡看見了金币先生，他坐在一群達官貴族中間，手托着腮，神情冷淡，如報紙上一貫來的心不在焉，卻依然是其中最耀目顯眼的一個。艾倫沒想到竟然能在這裡再見到金币先生，尤其是，當他遞聖水給金币先生時，對方擡眼望了他一會兒，竟然認出他來，“……艾倫·桑德拉？”

“您還記得我？”艾倫簡直難以置信。

“我記得那天廣場上，你拉住我衣袖。”金币先生說着，歪了腦袋，露出溫和迷人的笑容，“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看來你一直以來，都很努力。”

艾倫因他的垂青心裡像開了一朵花，但很快地，這種從人群中脫穎而出，得到認可的喜悅被無盡泛湧而來的心酸和委屈覆蓋，使他忍不住落淚，但他眼裡還閃着淚花，就破涕笑了，他問金币先生，“那您可以給我簽個名嗎？”

“當然。”金币先生理所當然地點一點頭，“隻要這是你的願望……”

……

火車拉響着汽笛，轟鳴不止。一年很快地結束了，艾倫又回到蘭克斯塔。

父親在車站接他，擁抱他，健碩的雙臂把他整個人舉起來，弄得他哈哈直笑。然後，父親擡手放在艾倫的頭頂，和他自己比一比身高，艾倫的個頭已經和父親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