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在墜落前的那一刻,嘴角還挂着邪惡的笑意,雙眼還死死盯着那個男人的臉看。
他成功從對方臉上看見了驚愕茫然的表情。
但同樣的,那個男人的反應十分迅速,幾乎是下一秒,他就頂着驚愕的表情和他一起跳入水中。
他原本以為,那個男人是會遊泳的。
不然他不可能這麼堅定地要跳湖來救他。
然而他賭輸了。
他低估了這個湖泊的深度,尤其是接連下了半個月的雨後的湖泊,水位早已高出警戒線許多,水底的淤泥像饑渴的食人花,死死纏着他不放。
他不會遊泳。
他隻覺得自己像塊石頭,沉甸甸地往底下墜。
他甚至覺得,頭頂的雨水也在拼命想讓他下沉。
告訴他:你活着太多餘。
于是他沉默地抿着唇。
耳朵裡,鼻孔裡,冰冷的湖泊水帶着氣壓試圖擠進來,淺淡的鹹腥刺激着他的感官。
他的心髒因極緻的壓力而猛烈跳動,仿佛要爆裂般,在垂死掙紮。
他覺得自己要死了。
窒息的感覺襲來,他仰頭看見水面上有個模糊的影子。
然後,他便失去了意識。
等他再次醒來,他看見陳正和秦海心雙眼通紅。
他們神情緊張地盯着自己,在看見自己睜眼後的一瞬間,又喜極而泣。
他們總是很愛哭。
秦海心最容易哭鼻子,陳正也被她的情緒影響,紅了眼眶。
他們摟着他,撫摸着他的頭頂,輕聲安慰道:“沒事了,寶貝,沒事了。”
他覺得這個安慰起不到任何作用。
相反,這像是他們的自我安慰,出于對自己愧疚心理的彌補,覺得自己沒有看好他導緻他出事的安慰。
果然,等他從醫院回家後,保姆們早已換了一輪。
這些保姆更為年輕,做事也更加小心謹慎,她們近乎機械般地聽從陳正的命令,從不違背。尤其是在盯着他的一舉一動上,更是出奇的敏感。
有時候,陳若禮都搞不懂,為什麼他們不能再領養個孩子。
他們明明可以擁有一個更健康更正常的小孩,為什麼偏偏要執着于他。
他是女娲捏人的失敗品。
是随意丢在這世上的棄兒。
這份愛太過沉重。
是他無法理解的存在,也是讓他禁锢在這囚籠裡的緻命鎖鍊。
他卻始終無法找到開鎖的鑰匙。
他像隻暴躁的獅子,不停地發洩着情緒。
他不停地摔東西,用刀子劃傷那些保姆,看見她們手臂上流着鮮血而得意,看見她們見到自己像見到魔鬼般恐怖的表情,他忍不住開心地笑。
後來,他們把他關在房間裡。
真正意義上地上了鎖。
他反而情緒開始平靜下來。
沒有再躁動不安。
世界一片安靜。
他開始翻開那本日記,開始試圖了解那個男人。
從他醒來那刻起,他就知道那個救他的男人死了。
那個不知好歹的家夥,非要将他救上岸,他無不可惜地想,如果他這份聖母心能往後倒退幾百年,他或許會成為西方最受人崇拜的耶稣上帝。
隻可惜,他的聖母心用錯了對象。
偏偏用在了他身上。
如果他不救自己,或許這一切都已經結束。
這痛苦又罪惡的源頭也會終結。
雖然在跳下去的那一刻,他确實在賭,在賭他會不會來救自己。
可事實上,他更希望他站在橋上驚恐發愣,他最喜歡看别人因他的行為而作出的表情,不管是什麼樣的表情,都能讓他心裡得到一絲滿足。
他覺得這是一種古怪的藝術。
無人理解的複雜藝術。
所以他讨厭他。
他恨他。
他翻開那本日記,據說這是他的遺物。
是從他書包裡翻出來的。
這本日記如他身上穿着的那套校服一樣樸素。
裡面卻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十分認真,所有的文字都與某個叫宋煙希的女孩相關。
這是他從小愛慕的鄰家女孩。
在他的描述裡,他有着迷人的魅力,有着令人陶醉的嗓音,還有總是令他心動不已的笑容。她像隻靈動的兔子,在他身邊蹦蹦跳跳,可愛又活潑。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
這名高三生竟巧合地和他同名,分毫不差。
他無不罪惡地想,這或許是上天對他的懲罰。
有一個同名的人替他死去,讓他這個本該死的人還存活在世上,繼續飽受折磨。
他更加怨恨他。
想要毀掉他。
可是他已經死了。
于是他又想出了個新的主意。
他決定取代他。
替他去接近那位被他深愛着的女孩,然而冰冷地撕開他僞善的面紗,告訴她,這一切不過是一場遊戲,從一開始目的就不純粹。
他懷着報複且惡意的心思接近她。
他主動找上門,試圖踐行這個荒唐離奇的想法。
可在她推開門的一瞬間,世界忽然安靜下來。
這種安靜與以往不同,像是春風拂面,如同大地複蘇的一刹那,溫暖又明亮的光照在青草地上,暖融融的,将沉睡已久的心境喚醒。
她亮晶晶的眼睛倒映出他正經的模樣。
比那雙眼睛更為吸引人的,是那張明媚白皙的臉,娟秀的眉毛淺淡地描繪在鵝蛋臉上,嘴角柔和的笑容深深淺淺,在晦暗的雨天蕩漾出明媚色彩。
風刮過,撩起她臉頰前的發絲。
幾縷調皮的發絲挂在她鼻梁上,遲遲不肯離去,唯有那雙靈動的眼睛雀躍着與晦暗雨天相反的顔色。
他失态了。
他站在那裡竟然看呆了。
他本不該有情緒的。
他向來也沒什麼情緒。
卻怎麼也沒想到,那一刻他心中竟無端生起一股飓風,由平地席卷過去,将他平靜的心湖攪得翻天覆地。
也是在那一刻,他決定,這個遊戲他一定要赢。
他說:“宋煙希,我是你男朋友。”
這是他目前說過最大膽的話。
卻也是最真摯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