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位……您前些天為她鍛改手镯的師姐嗎?”神裡绫華問。
散兵垂眸,望着茶杯中沉浮的茶梗,無言良久。
她本可以安安靜靜地做她的拂世弟子……可惜,終究是他連累了她。
蟬鳴一陣高過一陣,在盛夏接近尾聲的時候,稻妻最盛大的一場夏日祭終于要開始了。
往日熒隻在動漫或者書裡接觸過夏日祭這玩意兒,現在能夠親身體驗一次,她激動得提前七天就開始準備夏日祭那天要穿戴的服飾,那一周時間裡熒和宵宮幾乎逛遍了花見坂的女裝店。
确認過熒的确熟練掌握了避火術之後,散兵也不再管束她的動向。這段時間他神出鬼沒,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兩個人每天的相處機會差不多隻有早飯和晚飯那段時間。但夏日祭那晚是不吃晚飯的,因為要留肚子吃小吃,所以她早上便跟他打過了招呼,說要跟宵宮逛祭典。
那時候散兵定定地瞅了她半天,直瞅到她開始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長出了第三隻眼,他才從喉嚨間溢出一絲調侃的笑:“你最近自己一個人過得很滋潤啊。”
“很滋潤嗎?跟以前沒區别啊。”熒不明所以,“倒是你,最近在忙什麼呢?整天瞧不到人。”
“在社奉行大人身邊出點兒苦力,混口飯吃。總不能一直坐吃山空吧。”散兵放下筷子,起身欲走,又轉回頭來叮囑道,“夏日祭人多,你和長野原二人多注意安全,切莫獨自行動。若是可以的話,最好還是叫上鹿野原那小子一起。”
上次散兵說改日請平藏吃飯不是托詞,他真的請了,還是在最出名的烏有亭請的,怕平藏尴尬還叫上了宵宮,整頓飯吃得其樂融融,絲毫沒有在應府時的尴尬。熒以前還以為散兵不太懂人情世故,現在看來他隻是分人分場合,或者有時候不屑于罷了。
“知道了知道了,”熒沖他吐舌頭,“你怎麼跟我哥一樣啰嗦。”
散兵愣了愣,旋即大笑起來:“好啊,過幾天我就替你轉告空,跟他說你妹妹不要你了。”
“少貧,”熒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詞,“過幾天就要回去了嗎?”雖然取得了火石,可是當年之事還沒有弄清,這便要回去?
“嗯。”散兵點頭,方才還明媚的笑意漸漸冷卻下來,“稻妻地脈有異動,社奉行想着我是拂世弟子,便讓我回去求助。你不如留在稻妻,反正我還要回來。”
熒不疑有他:“可以呀,我在這兒等你回來。”
少年眸色顫動一下,又微微笑了,這次笑得過于溫柔,不太意氣風發。
“欸不對,”熒忽然反應過來,“你晚上不跟我一起逛祭典嗎?”
散兵說:“晚上有點事情,走不開,不過不會很久的,我這邊結束了就去找你。”
“怎麼今晚還加班?”熒不可置信,“那個什麼家主不是還叫你少主嗎?他怎麼還壓榨你?”
“壓榨?這個詞倒是挺精準。”散兵失笑,“隻不過祭典之事本就是由社奉行負責,越是衆人歡騰,社奉行便越是忙碌。”
熒撇撇嘴:“好吧。”她還以為能跟他一起逛呢。
因為散兵的缺席,夏日祭剛開始時,熒還悶悶不樂了一小會兒,還是宵宮給她吃了幾顆金平糖,她才又挂上笑臉。
挂着花傘的小吃攤支在主街兩側,正燙着的小吃氤氲出濃郁的食物香氣,與缤紛的落英一起,沿着風的形狀向她們湧來。宵宮是位好向導,帶着她吃了一路的和果子、章魚燒、三彩團子,又和她一起撈了金魚,還送了她一個小小的迷你面具,讓她别在發側。少女們婉轉的笑語被風吹得忽遠忽近,交織在三味線與築前琵琶的和鳴中。
各個項目都玩完後,就到了煙火大會的時間,宵宮身為長野原煙花店的店主,自然要去煙花點燃處看守一線,熒獨自來到煙火大會的觀賞地址,等待一場浩瀚的流火。
托帝厭的福,這是近五年來規模最盛大的一次煙火大會,每個人都充滿了期待。
然而直到霓光撕裂夜空,巨大的花火在夜幕上綻放出恣意的花蕊,散兵還是沒有來。
“此次固本後,地脈中的靈力還可支撐一旬。”與散兵一同從神櫻幻境中信步走出,神裡绫人撫了撫衣袖上的塵土,“少主此去,切記不可戀戰,取得薙光後盡快返回稻妻,隻有回到稻妻,在天下人面前宣布您的身份,拂世才不敢輕易對您出手。”
散兵點點頭,耷拉着眉眼往外走,心事重重。在外等候的神裡绫華快步迎上來,接過哥哥手裡那支從地脈中帶來的死枝,兄妹倆也俱是面色凝重。沉默如蟒蛇般絞緊三人。
今夜是夏日祭,神裡绫人遣散了鳴神大社裡的女巫,讓她們得空參加祭典,是以大社裡隻有他們三個。安靜地行至大社門口,散兵忽然問:“有個問題,我很好奇。”
神裡绫人挑了下眉:“願聞其詳。”
“我說過了,我是不死不滅的人偶,還身負雷電之力。”堇色的眼珠淡淡眄過去,“讓我回來,還讓我恢複身份……你們好不容易得到的權力,難道不怕失去嗎?”
神裡绫人笑着搖了搖頭,正要說話,忽然聽見劃破空氣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嗖——”
他們循聲望去,細密的光束在他們面前交織出鋪天蓋地的網,似乎要将每個人都籠罩在其中。
鳴神大社位于影向山的最高處,在這裡,花火仿佛觸手可及。
“砰、砰、砰!”
一團一團的光暈炸亮墨藍色的雲層,數不清的金銀光線四散奔走,仿佛千樹銀花,最後又化作缭繞的霧,而下一刻,愈加繁密的流星在這片霧氣中生發而出,無數煙花接踵而至,蓋過了天空原本的暗沉,美得不可方物。
天不會再變黑了。
散兵和神裡兄妹擡頭凝望着這片浩大的絢爛,不約而同地停止了交談,每一朵花火都在緘默中盡展姿态。
“啊——”半山腰處隐約傳來人群起伏的歡呼,如山呼海嘯,如風過叢林。他們呐喊,他們贊歎,為了這場盛大迷人的煙火。哪怕璀璨轉瞬即逝,哪怕胸膛中的熱潮翻湧一時,哪怕人的生命也如花火般盛極而衰,可此時此刻,它們帶來的震撼與觸動無與倫比。
“少主方才問我們,為何不怕失去權力。”一貫安靜的神裡绫華開了口,灰藍色的眼睛裡流轉着輝光,“其實答案很簡單。”
散兵望向她明滅的眸子:“哦?”這還是這位白鹭公主第二次主動跟他搭話,第一次是他揪着九條裟羅問女孩一般喜歡什麼款式的手镯,她在旁邊聽了半天,實在受不了了才插嘴的。
“如果沒有您,那無論是三奉行,抑或者五傳,我們都沒有辦法長久地統治稻妻。”神裡绫華微微一笑,那笑容裡沒有欲壑難填的貪婪,隻有清醒的冷靜,“大權不一、互相攻讦,就無法做到愛大部分人。”
“愛大部分人?”散兵不解。
神裡绫華颔首:“少主或許不曾察覺,但事實确實如此,統治者要平等公正地愛着大部分人,這樣統治才能長久,一旦你不夠愛他們,他們就會不滿你的作為,不再服從你的統治。如果沒有雷電家,五傳和三奉行隻會忙于争權。”
那麼剩下的結果也盡在不言中。
“這樣嗎……”散兵喃喃,回過頭去,焰火和煙霧通通倒映在他眼睛裡,“那她們也愛着大部分人嗎?”
神裡绫人也望着絢麗的天空:“将軍大人、宮司大人還有巴爾大人,她們都愛着稻妻,愛着稻妻的大部分人。”
煙花易逝,但人情長存。
無數金銀細線構成的花蕊将夜空映照成蜜色,将影向山山巅渲染成白晝,散兵眨眨眼,沒由來地想起那雙總是蘊藉着光和熱的眼眸。
煙花燃放産生的霧氣停滞在夜幕上,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散去,但黑暗已經如潮水般湧上山腰。遊人們看完了盛會,都提着燈,三三兩兩地結伴散去,漸遠成芝麻大點兒的影子。重新恢複寂靜的山野間隻剩下了熒一個人。
月亮藏在缭繞的薄霧裡,細細彎彎的一輪,像鈎子,一瞬間将她胸腔紮了個透風。
熒在一片歡聲笑語中嘗到寂寞的滋味。
其實她是熟悉孤獨的。自從哥哥去世後,世界之大,就隻剩她一個人,她漸漸平衡好了生活和思念,可一場突如其來的穿越卻改變了她的人生。
這個世界的通訊并不發達,沒有手機和網絡,所以很多時候,她身邊總是有人陪伴,在少之又少的獨處時間裡,更多時候她都在思考怎麼樣能讓任務進度增加一點、再增加一點。忙碌讓她遺忘了孤獨。
然而現在,火石馬上就要拿到手,滅門之日快要來臨,她的任務也即将要完成,一直以來的動力突然洩了氣,再也無法驅動她。所以此刻,孤獨催生迷茫,繼而演化為寂寞,如跗骨之蛆,揮之不去。
熒感覺自己像一隻被困在這個世界裡的遊鬼,無能為力,又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