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緩的背景音樂裡夾雜着其他卡座食客的低語,輕如鴻毛。
清宴館是頗具卞民族風格的販賣休閑功能的地方,提供精緻餐飲,注重掩蔽和隔音,指向具有一定生活品味和審美情趣的顧客,可供其數小時地在卡座工作或交談。卡座外常設置有玻璃琴房、玻璃練歌房、玻璃觀影房等,而這家清宴館在學習廣場内部選址,便共用了廣場資源。
張明昆最先用餐完,将餐椅撤後一些,從雙肩包裡掏出筆記本,默然地翻動頁面。
左菁華等林慕南撂下餐具,也随之停箸:“南南,你請探員搜集徐禹航被霸淩的證據是要做什麼?莫非想幫徐禹航打官司?”
林慕南反問:“瀝央五校的校霸團夥,你聽說過嗎?”
“對他們的事迹早有耳聞。”
“算是頑疾了吧。”林慕南感歎,并且回答了左菁華的疑問,“我不會去建議徐禹航采取哪種手段打破困境,隻是不希望他要自我保護或者主張侵權賠償時無從下手,朱探員是專業人士,在徐禹航自我主張權利的情況下,可以幫忙完成收集證據這一步。”
張晴藍擡起頭來:“一定要徐禹航先主張,我們才能幫忙嗎?”
“對啊,誰的權利自然應該由誰去主張。”
張晴藍皺眉抱怨說:“有點不近人情。”
“就像你學過的哲學理論:外因是根本,内因是條件,外因通過内因起作用。徐禹航總要先有自助的意願。”
“我們不提醒他一下嗎?”
“按理說,應該是‘不憤不啟,不悱不發’,但實際上,你哥已經提醒過了。”
張晴藍撂下餐具看向張明昆,後者并沒有多說什麼。
一桌四個人都已用餐完畢,左菁華見了,就簽到要求傳送餐後飲品了,然後按動機關将用過的桌面連同餐具收進桌膛下的輸送通路,換上新的休閑桌面,調配出客用的平闆式電腦。
幾分鐘後,餐後飲品傳送了過來,左菁華動手将之分到各人手邊,随後大家便如來前所計劃的,各自着手準備即将開幕的基礎教育全科競賽。
林慕南指端這時傳來通話提請信号,打破了鑽研學問的沉浸狀态,虹膜密徑視效下,可見通話提請人名字——唐幽人。
林慕南站起身來,為避免打擾同伴,走出輕宴館才接通會話:“世伯母,晚上好。”
“南南,世伯母托你個事,你明天能不能帶着小晚過來?我和你歸世伯想讓她來腴(yú)原玩玩,最近陪她太少,怕生疏了。”
“世伯母,這個計劃你已經和小晚溝通好了是嗎?”
“倒還沒有。”唐幽人答得窘然,解釋,“我這陣子準備春蘭花會,你歸世伯那邊忙谷神節的祭祀儀式,是我們疏忽了。”
“那我征詢小晚意願之後,如果沒有問題,明早就帶着她一塊兒過去。隻是禮服小晚應該沒有,恐怕需要連夜趕制了。”
“不用趕制,我和你歸世伯已經準備好了。”
“那明早起飛之前,我給世伯母打電話。”
“南南,拜托你。”
林慕南跟唐幽人通話的過程中,從“一寸當時”門口一路遠走,這時停步在自習廣場一扇落地窗口處,背靠橙黃晚空,朝着話筒澄淨地說:“世伯母言重了。”
切斷與唐幽人的通話時,晚霞尚燦爛着,林慕南獨立于窗口,瞧着天邊的金光暗淡下去,才返回到一寸當時的卡座裡。半個鐘點已然過去。
林慕南暗裡扣扣張晴藍面前的桌面,待其回頭,又指指卡座外頭一間玻璃唱櫃,悄聲說:“一會兒作業寫完了,陪你練歌。”
張晴藍眼睛一亮,“唰”地合上課本:“作業我早寫完了,書可以回家再看。”
林慕南青眼傳動,揮手,唇語道:“走。”
張晴藍歡快地從桌椅空隙鑽了出去。
和張晴藍坐到兩人台的唱櫃裡,林慕南将話筒遞入她手:“參賽曲目,唱一首來聽聽。”
張晴藍顯出些許羞澀,倒也欣然願意,詞間曲隙不時拿眼去看林慕南。
張晴藍唱歌是野路子,可圈可點的地方有,瑕疵同樣一大把,像節奏、音高的精度,在林慕南能分辨十分之一赫茲頻率變化的超精聽力聽來實在稚拙,難得的是她唱歌的感染力,那是林慕南沒有在别人身上見到過的。
今人務實,往往對功用性、技能性的層面高看一眼,對捉摸不着的内維的層面則不以為然。
而林慕南所屬的十七宗門,作為傳承兩千年的古老世族,依舊看重早被很多人厭棄的一些東西,比如明亮的性格底色。張晴藍的真實、善良、執着、快樂、同理心,一股腦地被林慕南視為她終會樂藝有成的支撐系。
林慕南此前沒有跟張明昆說的是,他心裡有意為張晴藍牽橋音樂大師雷修,撮合一場師生際會。
耳邊的演唱漸入了佳境,副歌時,張晴藍又扭過頭,眼神去找林慕南的臉孔,用向日葵追尋陽光那樣的眼神看他,曲終也沒有移開。
林慕南好似突然發現,眼前這小姑娘,不知不覺間,已經暗暗長成豆蔻少女,臉型仍是孩子氣的圓潤,帶點嬰兒肥,但是肉眼粗看上去的年齡差,已經和林慕南同齡人越來越不明顯了。
這邊剛剛唱完一首歌的張晴藍,靈域還留着美好之境的殘影。
點歌機下方的飲品桌下設置着鋼琴櫃,林慕南掀開櫃蓋,坐張晴藍旁邊,彈她唱過的那首歌,一句一頓,打着拍子解釋節奏,引導她聽辨音符的高低差别。
嚴格來說,這是張晴藍正規意義上的第一節音樂課,她如同一個慣于聽聲學話的小朋友,開始被引導着識文斷字,蓦然得見一座恢弘博大的藏經閣,在迷霧裡影影綽綽,召喚她走近和探索。
林慕南幾乎耗用了一個小時,把曲譜拆解成單個音符來演述節奏和音高,然後合上鋼琴琴蓋,對張晴藍道:“好了,點歌機再點一遍,唱給我聽聽。”
張晴藍乘興點了歌,前奏響起,心底清甜,唱出的歌也甜得像初戀。
最後完整唱出的這一遍,林慕南含着笑聽完,再不提節奏和音準,溫和對張晴藍道:“晴藍,老實說,我不太懂歌唱情感問題,不過從樂理層面,我大概能給你一點幫助。我小時候,聽過一個樂藝大師這麼打比方,她說:音樂是個有情人,你初見他心動,靠近他歡喜,結交他發現他内涵深廣,而樂理就是有過和他結交經驗的人,對他自然屬性的歸納。所以我想,你善用樂理便用,你也可以自己摸索伊人的自然屬性,可能過程漫長艱苦,結論多半和樂理殊途同歸,都不是浪費。我的忠告隻有一個,假如真的那麼喜歡,務必要争取和他一起到老。”
張晴藍抿着唇,毅然點頭。
林慕南回視向張晴藍的眼波顫也不顫,溫柔語氣裡也潛進幾許世家公子的矜重氣質:“我相信你能堅持下來。空閑了,客觀地想想做不做職業音樂人,未來要早做打算。”
張晴藍黯黯點頭。
“王念初給你勾起的好奇心算是得到滿足了吧?今天就這樣,你練吧,我出去了。”林慕南說着,起身走向門邊,左手壓上門把,鎖舌微動,咔擦——
那聲鎖舌脆響仿佛來自精神領域的某道門,張晴藍倏地擡頭,脫口道:“林哥……”
“什麼?”林慕南回身等張晴藍說話,半晌,仿佛福至心靈,點頭,“我幫你叫份小吃送來。”
張晴藍唇線緊合着,燧又輕挑起,少有文靜地說:“林哥,你真好。”
林慕南回以一笑,唱櫃門在身後緩緩關合。
林慕南隔着唱櫃玻璃壁再瞧了瞧張晴藍,又叫住途經廊道的一名服務員,出示了指端付款碼,請他給張晴藍那間唱櫃送些零食和飲料。
張晴藍偏過頭,隔着玻璃櫃壁,心頭一時又苦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