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不想再活下去了。
經過老居民樓特有的半露天走廊,他擡頭看了看天。
月牙隐匿在毛玻璃一樣的雲層後面,那光亮不敵城市紛雜的光害,隻透出一圈粗糙的噪點。間或有幾架客機劃過天際,轟隆隆的響聲回蕩在天井裡。
多希望能縱身一躍啊,高明想。
但他站不起來,可能連趴到欄杆上都做不到。
腿很痛,他用手狠狠地捶了上去,手感就和捶在坐墊上差不多。若不是眼睛看着,根本不知道是捶在自己身上。
這一拳非但沒有改善疼痛,反而讓腿受了刺激震顫起來。
沒有知覺,卻會痛。不能控制,卻會動。
真見鬼。
他難過地笑了下。
“突突突突……”
同層住戶家的孩子叫嚷着跑到了走廊上,手裡的塑料玩具槍閃着廉價又刺目的光,被牆壁和地磚反射着,光怪陸離。
高明不想被他看到,轉身逃進家裡。
客廳裡的電視兀自播放着節目,房間沒有開燈,落地窗外的夜和城市的闌珊燈火成為背景。
走廊的光照亮近處,襪子團在皮鞋裡面,胡亂地擺在門口擋住了他的路。
沿着地面看過去,沙發旁邊扔着公文包,客廳正中央還有團成一團的領帶和西褲。
吵鬧的廣告結束,電視切換到平靜的播報音,高明這才聽見浴室裡的水聲。他拿起鞋櫃旁凳子上擺着的酒精噴壺,給雙手和鑰匙消了毒,又給輪椅扶手和輪子都噴了噴。
把噴壺放回原位,他小聲歎了口氣,拉緊了刹車,右手撐住輪圈也穩住自己,身體前傾想去夠地上的皮鞋。他的腰用不上力,剛前傾一點,整個上身就突然趴倒在腿上。
高明心裡早有預期,但還是被吓了一跳。
血液湧到了頭上,心髒怦怦直跳,暈眩感讓他很惡心。胸口緊貼着大腿,他深深地喘了幾口氣。好在重心還在輪椅上不至于摔到地上去,但這個姿勢他也堅持不了太久。
身上有不太好聞的味道,等下也得沖個澡了,他想着,恢複些後趕緊用騰出的手把地上攔路的皮鞋撥到鞋櫃旁邊,再雙手撐起自己的上身重新坐起來。
沒注意到什麼時候水聲停了下來,高明靠在輪椅裡喘息,看見陳賢裹了條浴巾從房裡走出來。
那人看到他,邊用另一條毛巾擦着頭發的水,邊走過來。
陳賢,如果我不在了,你會記得我嗎?
高明看着三兩步就走到身前的人影,突然想問這個問題,想伸手出去,想他能抱一下自己。
可他們如今沒有那麼親密,陳賢隻是擡腳把皮鞋踢得更遠了一點,從他身邊走過,順手打開了燈,說了一聲:“噢,抱歉。”
“沒事。”高明收起胡思亂想,應了一聲,看着那人走去拆沙發套,然後撿起地上的髒衣褲,走進廚房,連同頭上的毛巾一股腦都塞進了洗衣機,才又走出來。
“還沒吃飯吧?”陳賢指指餐桌上的外賣,“剛剛順便打包的。”
高明看向他指的方向,打開刹車,轉着輪椅到了餐桌前。他單手打開泡沫盒,看到裡面裝着幾個腐皮卷,下面壓着炒河粉。
“謝謝賢哥。”他打開一次性筷子,插進河粉裡拌了拌。
陳賢坐進了沙發裡,拿起遙控器換台,餘光卻一直撇着高明的方向。
剛剛在門口走近他的時候,借着走廊的光看到他額頭細密的汗。陳賢隐隐地擔心,要入秋了,現在夜裡又不熱,他怎會出這麼多汗?
高明當年的手術無法避免地傷到了脊髓神經,胸骨以下都控制不了。很多時候稍不注意,他們想都想象不到的并發症就會找上門來。
陪高明進出了幾次急救室之後,陳賢也積累了不少經驗,變得對他的身體狀況敏感起來。
“學校裡還好嗎?”看着那人面露疲憊地慢吞吞咽下炒河粉,陳賢關心的話不知如何說出口,隻是假裝漫不經心地問。
高明在當地的大學讀博,病後休了學,手術後又過了一年多才穩定下來,今年初辦了複學。但身體仍不允許他總折騰去學校,好在導師同意他的研究改成主要做信息分析,課題組的同門也願意幫他,他也就是隔三差五回去彙報一下,做些必要的實驗。
“還好。”高明邊嚼着河粉邊說。
可是還能怎麼好呢?
公交下來站台在施工搶修,隻能靠下車和等車的好心人把他連人帶輪椅搬到路面上,然後從後方等待入站的公交車外側繞過去。
輪椅進不去校門的閘機,他坐在崗亭外面等着升降杆升上去,再沿着行車道移動。
從校門口到實驗樓的路,他“走”了二十多分鐘,到了實驗樓前面長長的斜坡時,手已經脫力了。
他歪在輪椅裡揉着手腕,忽然聽見有人叫他,轉頭去看,發現是同門師弟。師弟走過來推起他的輪椅,這個困住了他的斜坡,不到半分鐘就上去了。
“師兄你下次來提前給我發微信,我們找人下來接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