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南方的城市幾乎沒有秋天,有的隻是難得幹燥的空氣、些許爽冽的風、和溫和下來了的驕陽。陳賢以為吹吹新鮮空氣看看海,頭疼能好一點,結果一出門反倒感覺渾身都不得勁,這和煦的陽光紮得他雙眼酸脹,這完美的天氣就像在找茬。
從家裡隻要十幾分鐘就能到海邊,但陳賢不滿足于海濱長廊,非想找個沙灘躺下,那就得坐半個小時的車繞到南岸。
山路難行,高明不讓陳賢再站在自己身邊,趕他去後面找位置坐下,自己則留在輪椅上,被安全帶拴在車廂中間的預留的位置,面朝行駛的反方向。這角度剛好可以看到陳賢,巴士搖搖晃晃,那人沒幾分鐘就睡着了,頭靠在玻璃窗上,随着颠簸一下下磕撞。
他穿着身杏仁白和淺海綠色拼接的夾克,下身是暗卡其色的硬質牛仔褲、灰土色的長襪和帆布鞋,看起來和平日裡的那個社會人不太一樣了,帶着些少年感。但樹影掠過他疲累的臉,沒好好梳過的頭發散在眼前,還是顯得有些滄桑,仿佛提示着他生活的不易。
和自己這樣的人在一起,很辛苦吧?
很想伸手過去幫他擋一下,别再撞到頭。但不行啊,他夠不到他。連和他并排坐在公交車上,都是做不到的事情了。
高明想得難過,探了探頭看向車窗外,景色飛快地後退,陽光像閃爍不停的閃光燈。
閃爍不停,好像在記錄他的無能。
他低下身躲回陰影裡,盯着陳賢的方向發呆。
同樣閃耀的的陽光,曾見證過他們的過去。高明想起當年站在那個少年的單車後輪柱上,那人載他駛過學校外面的林蔭大道,陽光透過陰翳,投給路面滿地亮斑。北方的孟夏,空氣也像今天這樣,溫暖且幹燥。但天地間飄着楊絮,如同大團燥熱的雪花,被駛過帶動的風揚起,又被卷着碾進車轍。
雙手摸上他堅實的肩膀,心中潛藏的愛意像一汪水一樣,随着颠簸幾乎要傾瀉而出,然而當年始終沒有表露半句。在那個過去,太多吸走注意力的事情,太多困惑和糾結,太多無用的牽挂。
想回去啊。想重新選一次,想陪他進同一所大學,想了解他的一切細枝末節。想讓他知道,無論什麼時候需要,自己都在他身邊。
以那個健全的、值得依靠的形态。
陪他奔跑,陪他漫步,陪他停留……
想着想着,高明也睡着了。
兩人驚醒的時候,車已經停靠在終點站。雖不是計劃要下車的地方,但剛好這附近也有個沙灘,并且是個更大更有名的。隻不過從車站走到海灘,需要爬一小段山路。
輪椅在台階側邊停下,高明擡頭望了一下樹叢中的水泥步道。上上下下的路人不少,無論怎樣自己都會成為一個礙事的存在。
他正思忖着,陳賢解開了他輪椅上的束帶,撸起袖子,背對着他蹲下,道:“來,我背你。”
“為什麼……”人來人往,高明有點不好意思。
“這上面的路不好走,我先背你過去,再回來搬一趟輪椅。”
“太辛苦了吧,我們回之前路上那……”
“都到這了,平時想來還不一定有機會。你來過這裡嗎?那邊有個小島,退潮的時候和大陸連在一起,漲潮時需要走橋才能過去……”
“你直接說潮汐島就好了。”高明打斷他:“不是這個問題,你背我爬山,太危險了。”
“沒多高,隻是路不平而已。”他攥攥手,示意高明趴上來:“而且我現在睡醒了,有勁了。來吧。”
“是誰說不用我費什麼力氣的?”看他心意已決,高明埋怨了一句,配合着把雙腿拎起放在地面上,撐起來往前挪到坐墊邊上,然後一手撐着連接腳踏的側柱,另一手去夠陳賢的肩膀,控制着上身前傾。身上還是一動就痛,他動作慢的像個樹懶。
感受到他雙手攀上自己肩膀,陳賢牢牢挽住高明綿軟無力的大腿,彎着腰背起他,輕輕往上颠了一下。
“唔呃……”高明有體位性低血壓,無論是怎樣起來,高度變化太快都會眩暈難受。這下起得急了點,今天又狀态不好,伸展和颠動讓身體多處的疼痛都更明顯,他的腿後知後覺地震顫起來,松垮的腳踝一甩一甩的。
“疼嗎?”陳賢僵住了不敢再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