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
揮之不去。
高明捂着口鼻,站在人迹罕至的橋洞下,腳邊是那頂被踩了好幾個髒鞋印的棒球帽。
被擺了一道。和最近變得很嚣張的地頭蛇交易,誰承想自己手下小弟叛了變。那家夥趁高明不備,回手就是一拳,不偏不倚打到他鼻梁骨上。
一不敵多,他以為今天就折在這了。混亂間,不知從哪又冒出來個人影,掄起廢棄的路牌,砸在對面為首的人身上,一聲巨響。聽那動靜,怕不是給人肋骨都打折了幾根。
果不其然,行兇之人變成了衆矢之的。他矯健地跑走,這群流氓就怒吼着,叫喊着,紛紛抄起家夥去追。
留高明自己站在橋洞裡,流着鼻血懵圈。
北方幹旱的春天,剛開始燥熱起來,有蟬在楊樹上聒噪地看熱鬧。
規律的環境噪音孤獨延續了許久,突然外面出現兩下鞋底踩到碎石粒的聲音。
高明連忙甩掉手上的血,快步跑到角落撿起根木棍。他追出去看,隻見一輛老式自行車的影子消失在橋的另一側。
他扔下木棍,狂奔着追上去。
“陳鹹!陳鹹,我知道是你!”高明邊跑邊朝那人影喊。
雙腿越來越沉,邁步越來越困難,他低下頭去看,地面化作沼澤,變得像岩漿,冒着大泡一點點吞噬他。
直到寸步難移,窒息,一片黑暗。
重見光明時,變成一個很低矮的視角,從搖曳的葉叢間看出去。
不變的是濕漉漉的感覺,和鼻腔裡鐵鏽一樣的腥味。
他在等他,等那個男孩把他抱起,等他剝開一顆水煮蛋,再細心地掰成小塊……等他的手落在頭頂,溫柔地愛撫……
可他沒再來過。
在那個又潮又冷的角落,高明蜷起幼小的身軀,和黑暗抱成一團。
那個叫小鹹的男孩走了,丢下自己無依無靠。但這不是他的錯,他是身不由己……
高明緩緩睜開眼,這一次,周圍變回了在德國的酒店房間。
拼命奔跑過的疲憊、被泥濘吞噬的恐懼、被抛棄的無助、苦等無果的傷心,全都揮之不去。
日思夜盼的人正坐在面前,拉着他沒有力氣的手。
高明想哭,想把每個夢境憋在心裡的那句挽留的話都說出來。
身體,從胸骨往下一片虛無。可也就是幾秒間,灼熱的疼就從那片虛無裡冒起了火苗,像要一點點把他焚化。
高明又眯起眼,任呼吸随着這愈演愈烈的疼痛變得短促。
“很痛嗎?高明?”熟悉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
這疼痛太熟悉,這手牽手的觸感也是真的。這時空是真的,這陳賢是真的。
“你吓死我了,怎麼突然流鼻血?頭會痛嗎?别怕,醫生一會就來了……”那真實的陳賢還在滔滔不絕。
用和說出那句“我們分開吧”一模一樣的聲音。
高明突然又想嘔吐,上身在床上挺動了兩下,吓得那個陳賢立刻站了起來,手足無措地安撫。
又是給他捂暖肚子,又是給他喂水。
他很快安靜了下來,淡淡地看着在替他擔憂忙碌的愛人。
還能說是愛人嗎?
“别不理我啊……哪兒不舒服嗎?告訴我。”
可無論陳賢怎麼問,床上的人都一言不發。于是陳賢也慢慢在床邊的輪椅上坐下,也安靜地與他對視。
琉璃一樣脆弱的人,好像真的被他碰碎了。
高明的眼神如無月之夜蒙着霧霭的一潭死水,從紅紅的眼眶間毫無波瀾地飄出來,輕飄飄落在陳賢臉上,卻像千斤重的鉛砂。
陳賢被那無感情的目光盯得無地自容,覺得自己像個始亂終棄的人渣,把高明的絕望連本帶利地還給了他。
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來?
高明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看着他——看着他最愛的、卻又要抛棄他的陳賢。
他有太多問題想問了。
這段靜寂裡,過去的種種在腦海裡閃現。高明在心裡,給這些問題一個一個都找了答案。
不是說在乎的隻有我嗎?
啊……在乎。正是因為在乎才糾結、痛苦嗎?
不是說事在人為嗎?
哦……事在人為。
人醒悟了,欲為之事也就變了,合情合理。
明明之前總是說“别怕”、“我不怕”的那個人是他,為什麼現在退縮的也是他?
人都是會變的,但變來變去,也都遵循着自己的模式……
陳賢就是這樣一個人,自己改變不了他的本質。
一次次被我纏上,你辛苦了。
陳賢,我累了。
高明閉上了眼,不再看他。
有門鈴聲響起,手被松開,那人起身,然後帶了什麼人進來。
他們在床邊交談,說些生澀難懂的英語。
一些描述症狀和病史的詞句。
為了他的病,陳賢的詞彙量都大到這麼專業的程度了嗎?
高明想着更難過,于是試圖去屏蔽他們的聲音,不回答任何問題。
陳賢在叫他,聲音放得特别輕,像每一次哄他時一樣溫柔。
這聲音聽不了多久了。高明越聽越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