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經文歌寫于1847年6月,你記得他姐姐芬妮是什麼時候去世的嗎?”
高明自問自答:“同年5月,在一次排練中意外中風。他們的關系非常親密,這件事對他來說一定是個巨大的打擊。”
陳賢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也就不知道怎麼接話。
他又接着說:“Nunc Dimittis——‘主啊,現在您可以讓您的仆人安然離去’,這是先知西緬曆經一生等待,終于見到嬰兒耶稣時吟唱的頌歌。他終于等到了上帝應許的救世主,終于能安心離世。門德爾松用簡單、強烈的平靜加上一種極強的自信,将這個故事譜寫成旋律,我相信他在其中還蘊藏了更多無法言喻的内容,借由音樂來表達。
他說完仍舊手撐着頭,溫柔地看着陳賢。
看他還是一臉懵懂的樣子,高明微微笑了笑,輕松道:“我是想說,哥,人類社會,不隻是烏七八糟噢。”
他沒有講那首F小調第六弦樂四重奏——那首“芬妮的安魂曲”,那首作曲家真正用來表達無法抑制的失去親人悲痛的曲子。那太令人心碎了,那樣的痛,希望陳賢永遠不要體會。于是他故意挑了這曲稍早幾個月完成的頌歌,願它能幫助勸慰陳賢:若真有那天,别怕,别悲痛欲絕,别陷在對死亡的恐懼裡,一切都會好的。走自己的路,該放手時放手,會迎來救贖。
陳賢緊貼着高明的輪椅坐着,聽不進去那些旋律,也聽不進那些細語。滿腦子都是雙眼源源不斷偷來的他的樣子,是他彎彎的雙眼皮、是他細密的長睫毛,是他看起來很柔軟的唇、還有他在平闆電腦上劃來劃去的修長手指。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哥,想什麼呢?”高明看着他快要拉絲的眼神,彎了嘴角。
“嗯。”陳賢點了點頭,慢半拍地應道:“是的,不隻是烏七八糟。”
他盼這一天,也好像盼了一生了,幸好不是在命之将盡時才盼到。陳賢想着,張了張嘴。
可語言太貧瘠了,表達不出現在心裡所感受到的充盈。這麼動心的時刻,他卻隻能想到那個把強酸倒進蔗糖的化學實驗——欲望就如它似的,烏漆嘛黑地、冒着煙膨脹。
于是雙唇又抿上了,他咽下自己不合時宜的妄想,揚了揚眼皮,岔話道:“我們換場吧,巴赫還等着你呢。”
從門德爾松故居走到聖托馬斯大教堂,剛好穿過萊比錫大學,得以近距離遊覽一下。
文藝複興時期的建築以優雅的線條和對稱的結構為特點,展現出和諧的美感;巴洛克式建築則以華麗的裝飾和豐富的細節著稱,盡顯奢華。哥特式建築擁有高聳的尖頂和細長的拱窗,神秘而壯麗;這些古老建築分布在現代風格的新建築中,與後者簡潔的線條和創意的造型交錯,形成了鮮明對比。
宏偉的歌劇院前門庭若市,馬路另一邊的布商大廈裡也正上演着音樂會,教堂裡傳出管風琴莊嚴而富有層次的聲音,再走幾步,集市廣場又有人在拉手風琴,藝術氣息遍布全城。
這座城市與清晨的戈斯拉爾截然不同,沉穩、繁華、又活力盎然。
巴赫的雕像伫立在教堂前小廣場上,與背後宏偉建築堅實的石牆一同見證了萊比錫的曆史變遷。
雙雙步入教堂,他們不自覺地放慢了呼吸。有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從祭壇上空仿佛聖光顯現般,投射出一條光之路。聖壇前的地上,一方墓碑即是巴赫長眠之處,有一支玫瑰擺在墓地一角。
他曾是這座教堂的音樂總監,為其譜寫了無數動人的贊美詩。燭火搖曳,高明想象着當年巴赫在這裡指揮的場景,想象那些精妙絕倫的旋律,定能穿透心靈。
陳賢陪他立了一會,慢慢向另一頭走去。走過教堂的回廊,每一步都似踏在曆史的痕迹上,無論時間和空間上,他都感覺自己那麼渺小。古老的石柱支撐起層層拱頂,坐在這裡,仿佛能聽到過去的人們在此祈禱、悲傷、歡喜的聲音……
教堂鐘聲響起,回聲疊着回聲,像浪一樣激蕩,沖走腦海中一切雜念。陳賢癡癡望着穹頂的吊燈,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好像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就如引領他們至此的萊布尼茲所認為的,這世界是最好的一個。
冥冥之中有光指引着。
他看向高明。
輪椅上那人眼神的溫潤裡,還流淌着别的東西,令他同為渺小的人,卻可以目光堅定。
這一幕好像在哪見過。
回頭看向他,總能找到坦然而堅實的眼神回應。
陳賢想起來了,是在他們少年時。
那人從不吝啬表達,一直愛得坦蕩。自己用了十年去懷疑他,因着他半條命都沒了才終于打消。難道還要再讓他用剩下半條命去幫自己掙脫掉另外那些束縛嗎?
漸漸飄遠的鐘聲撞得陳賢有點想哭。
自己這麼多年去學他,都隻學到皮毛,都如空中樓閣。有什麼更穩定更核心的東西,自己從來沒能學到,甚至都說不上那是什麼。
不是審時度勢、投機取巧,不是锱铢必較、睚眦必報,不是瞻前顧後、步步為營……那不是和他自小接受的教育有任何關系的東西,陳賢無從學起。
是信仰嗎?高明有信仰嗎?
從教堂出來,高明一直都不說話。
“累了嗎?”陳賢彎下腰去問。
高明搖搖頭:“還好。”
“怎麼了?想什麼呢?”
“我在想……我好像明白了一點兒,小時候家裡那麼清貧,爸媽卻執意要我學琴的原因。”
“以前不能理解父母的苦心,不懂他們為什麼逼得那麼緊,現在才知道,他們為我打開的那扇門後,藏着能支撐人活下去的熱情。”高明看了看遠方,說:“所以我,還是感謝他們的。”
“每次聽你提起父母,都是這樣的态度。”陳賢遲疑了一下,問道:“高明,你一點都不恨他們嗎?”
高明看了看他,不置可否,隻似笑非笑道:“恨與不恨,有什麼意義嗎?他們和我,隻是因果,隻是既往,不會再有未來。”
高明說着,目光從陳賢臉上滑落到他肩膀,然後順着外套縫線,一路飄到他微攥着拳的右手。
既然聊到這些,高明就仗着膽子去問:“哥,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