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院了幾天,剛從醫院被放出來,高明就不消停。
社會福利署安排了評估師上門,李姐以為是平常那些社工,各種資料和醫療記錄也都幫忙拿出來看。
後來高明讓她出去,他們又繼續折騰了好久。李姐在外面餐桌坐着擇菜,聽見裡屋評估師的總結,才意識到事情不對。
“……高先生,社群中有高度護理需要的case很多,排期都很久,你的分數并不算高,另外你的照顧者可以給你提供協助,我們初步建議的服務仍然是日間訓練或社區支援,希望你理解,評估結果的書面通知之後會由福利署核實後發出,你會有上訴的權利……”
事關她的飯碗,李姐不能不聞不問,立刻打電話給陳賢。
陳賢匆匆趕回時評估師已走了,隻留下一紙登記書。高明正在和李姐發脾氣,說她不懂尊重别人的隐私,揚言要趕她走。
李姐靠着電腦桌站着,舉着那張紙和高明對峙。見陳賢回來了,滔滔不絕跟陳賢告狀,頗有一哭二鬧的架勢。
陳賢一把奪過來她手裡的東西,草草掃了一眼,見有一行寫着:申請嚴重肢體傷殘人士宿舍。
“高明!鬧什麼!”他狠狠瞪了高明一眼,拳頭重重錘在床邊護欄上,轉頭喊護工:“李姐,不用走!”
兩句簡短的命令就喝住局勢,陳賢把那登記書三兩下就撕碎揚了。
“高明,最近太縱着你了是嗎?說不住院就不住院,現在還折騰要走?!”陳賢站得挺拔,居高臨下指着他質問:“你到底想怎樣?翅膀硬了?我呢?也說不要就不要嗎?!我怎麼讓你不滿意了?”
高明本就是偷偷摸摸申請的,他非常清楚陳賢不會同意。這樣被抓現行,被兩個人合起夥來針對,他隻剩一副擺爛的架勢。
陳賢不依不饒:“問你話呢!鬧什麼?!”
“我該死了。得這些該死的病,就是優勝劣汰,我該被自然淘汰了。”高明松了勁,徹底倒回枕頭裡。
“放屁!你怎麼會說出這種話?虧你還在醫學院搞了這麼多年研究!”陳賢被他的話徹底激怒,完全控制不了聲量,“你平時那些悲天憫人哪去了?怎麼到了自己身上,就可以随便放棄了?”
“我感覺這次,沒有力氣好了……”高明兩眼無神地盯着天花闆喃喃自語。被吓得想哭,他慢慢把臉埋進雙手,“其實人追求的……應該是自由啊……自由地生、自由地死……”
“死算哪門子自由?!你所謂的自由意志就讓你做這種選擇?你少整那些沒用的哲學了!”陳賢用力抓緊高明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拉,逼他看着自己,“千辛萬苦讀下來博士,是為了能選這個嗎?費盡心機讓我接受你,讓我放不下你,是為了讓我看你做這種選擇嗎?!高明,你安的什麼心!想都别想,這個字你别讓我再從你嘴裡聽見!”
高明多久都沒見過陳賢動這麼大的氣,吓得不住地顫抖,不敢再說話。
李姐也識趣地收了聲。
陳賢氣得頭昏,直接坐在了床邊的輪椅裡,無奈地盯着床上的人,喘了好久粗氣。
直到沖上眼眶和耳根的血紅都褪下去,他才深深歎了口氣。
“不想吼你的……”陳賢說得難過,摸上高明臉頰的手也涼涼的、顫抖着。他抿了抿嘴,許久才找回平時那種溫柔的聲線:“抱歉吓着你了,我怕你離開我。我哪做得不好,告訴我,我改。”
他兇的時候,高明隻是害怕。可他這樣一說,高明就委屈又心疼得受不了了。
“你哪都好,你就是太好了……”
“那你還舍得離開我?”陳賢苦笑。
無謂的嘗試。
高明也想不通自己了。
白折騰。無非是證明了除了陳賢,真的沒有人收留他。
“真是求你了,别說那種喪氣話啊,高明,你不是最樂觀了嗎?”
“樂觀有什麼用呢?”高明不解。
“怎麼沒用?對你、對我,都很重要。”陳賢一字一頓地重複:“很重要。”
高明呆望了他一會,輕輕歎了口氣。然後乖乖地、認命似地吐出一句:“是啊,好的。”
陳賢又在求他了。
他何嘗不想樂觀啊?可是真的太累了。
太累了。
從三年前起,數不清的人跟他說過加油。
可沒有人告訴他要怎麼加油。
都這麼累了,還要加油啊?還要繼續樂觀啊?
什麼時候才能歇歇?
除了陳賢不讓他說的那個字以外,高明還是想不出第二個答案。
看着坐在他輪椅裡的人,高明于心不忍起來。
陳賢也好累啊,也好迷茫。他說這是他唯一能感受到意義、趣味、能得到指引的路。
可這明明就是死路一條。
死路一條……?
高明想着睜大了眼睛。
——那個一直爬不到的山頂,會不會是面朝懸崖?
自己反反複複拼了命也要爬到他身邊,隻是為了和他站在一起嗎?隻是為了能共同走一段嗎?
可能不是……
陳賢到底是在等,還是怕向前?
想來,自己始終都不知道,陳賢站在那,看到的前路是什麼。
怎麼能放心?
高明是很需要信念感的。
生活依舊艱難,可他想出了點生命的意義,就好像又能撐一陣了。
陳賢幾近對他百依百順,盡量都在李姐剛給他喂完飯就回到家。
高明飯後沒有精神,陳賢洗過手就會把他抱進懷裡,一邊給他揉肚子幫助消化,一邊說些溫柔的話。
陳賢總說他懶,高明也不辯駁,反正人設立住了,免得被發現自己手不好使,也挺好的。
他要自己樂觀,那就樂觀給他看。
噩耗一個接一個,其實除了樂觀也别無他法。
這天高明狀況不太好,一直昏昏沉沉,都搞不清楚陳賢什麼時候回來接替的李姐,隻知道幾次醒來都聽見他在外面講電話。
陳賢抽時間來給他喂水、幫他翻身換姿勢,一臉的凝重。
“怎麼了?”
他魂不守舍的,高明輕輕問的這聲,都給他吓得一哆嗦。
“高明……”陳賢說得猶豫,“我得回趟家。”
“回……家?”高明疑惑地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