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人一個勁地點頭,好像點頭又很痛一樣,淚水馬上淹沒了他的眼瞳:“哦,舍不得……你……”
“高明……”陳賢牽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臉頰上,眼淚先落了下來,“我也舍不得你,抱歉,抱歉,哥誤會你了。别哭啊,别哭,你會嗆到的。”
他說着抽了兩張紙巾,給自己随便抹了抹,又去給高明擦。
“别怕啊,會好的,都會好的,可不能再情緒激動。”
本來就骨質疏松,搶救時心肺複蘇做了太久,高明肋骨骨折了。
傷上加傷,他的身體變得更差,每天疲憊乏力,腦子也不清醒。就像剛做完手術那段時間,和陳賢的交集又變得不清晰。
所以他不知道陳賢又經曆了什麼。
醫生給陳賢解釋會診意見時,把之前的影像學資料也都放了出來。見陳賢迷茫地盯着看,醫生迅速且平淡地甩出個病名:“脊髓空洞症。”
“那又是什麼?”陳賢問。
“你不知道?”醫生意外,但很快恢複專業,解釋道:“你可以理解為在之前脊髓手術的位置長了一個囊腫,并且長得比較大。”她說着指着屏幕上的一條白斑,向上移動,“它壓迫到這個位置的脊髓神經,可能會影響上肢的運動能力。”
她說着又看回自己的顯示器,仔細看了看時間,道:“這是上次複查的發現啊,但當時沒有明顯症狀,定期MRI檢查。”
“他沒有跟我說過……”陳賢後背冒出冷汗,“那現在怎麼辦?”
“現在什麼情況,要再做一次MRI看。脊髓空洞症啊,如果症狀嚴重,可以做手術,插一根分流管進囊腫裡面,排空積液,減壓使腦脊液恢複正常流動,有機會緩解症狀。”
“又做手術?”陳賢恍惚地重複,又立刻強迫自己清醒過來,問道:“為什麼?為什麼他脊椎總長東西?”
“脊髓腫瘤,還有他做過手術,都可能是脊髓空洞症的誘因。”
陳賢呆愣愣地看着醫生的臉,狹小的辦公室好像在不斷擴大、展開、離他遠去……
他聽見自己問:“所以他出意外,是因為手也出問題了嗎?”
醫生注視着他,道:“當時的事情你要去問他,我答不到你。我隻能講,這個病可能會導緻一些體征,要留意觀察。脊髓空洞可能會自己減輕,也可能會進展,引發永久性的脊髓神經損傷。這個……MRI在排期,我們等他骨折痊愈,再評估一次功能吧,根據具體情況再讨論手術的必要性。”
陳賢的承受能力好像并沒在一次次打擊中練出來,他隻是更麻木,無論聽到什麼新的噩耗,都可以不經大腦地順利走完回家的路。
但他不想自己在家,就悠悠在馬路上晃。他去對路邊ATM機監控攝像頭的位置,他盯着樓門口階梯下的下水道栅欄反複看,他在人行道上來來回回走,哪塊磚上有一點凸起、瀝青路上哪裡有一塊補過,他都研究清楚了。
他呆愣愣地在馬路牙子上坐下。
為什麼會沒看見這個格栅?
這下水槽的寬度,和輪椅前輪的變形一模一樣。
當初買這個房之前,反反複複看了多少次?從家門口到高明實驗樓這條路,自己用雙腿丈量了多少次?每一寸地面的連續性都仔仔細細确認過了,為什麼沒想到他會失控沖下人行道?
為什麼沒注意到這個路沿這麼高?為什麼都沒問問他輪椅好不好操作?為什麼沒想到電動輪椅前輪的尺寸,剛剛好能卡在這個縫隙裡?
還沾沾自喜覺得選了完美位置的房源,選了最合适的輪椅……
腦海中突然閃回一幕幕:他沒拿住餐具、碰掉杯子、懶得動、說什麼用左手益智……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家也不用手推輪椅的?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耍賴讓自己抱他轉移的?他是什麼時候開始不愛用筷子、不愛穿系扣子的衣服、剪指甲會不小心剪破指尖……
骨折愈合得很慢,讓他自己動一動,他用疼做借口糊弄。可這骨折不應該影響拇指功能,也不應該影響手臂擡起,他也一概不做,逼他也不做。之前還覺着他太擺爛,還教育他要努力康複,不能因為疼就逃避鍛煉……
陳賢一陣窒息。
又幹這種事,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責他。
在高明哭過的路邊,陳賢也痛哭失聲。
絕不會了,絕不會了。
再多一次機會,一定用生命去珍惜他,絕不會再帶着惡意去揣測,絕不再逃跑,就算日暮途窮也絕不放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