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牆之隔,兩個世界。
真趴到手術台上任人宰割的時候,高明卻淡定了。
命運開始搖骰子,他能做的,隻有揭開骰盅。
腦子好像很久沒有這麼清醒過了。他想,等下了台得好好吓吓陳賢,比如跟他講:“哥,你知道嗎?固定頭架要打顱骨釘,顧名思義,那玩意是打在腦殼殼上的,一頭尖尖的,要打三顆呢。就和……就和我做實驗時候插進老鼠耳朵裡那個差不多……”
如果死了就算啦,哈哈。
樂觀達到了新的高峰,麻醉起效,他似是擺脫了所有疲憊,終于得到了短暫的安眠。
陳賢一直緊攥着那兩枚戒指。手術時間好長,他松開手去簽字時,手心都壓出了兩道淤痕。
醫生說,髓内腫瘤供血豐富,與正常脊髓無邊界,手術隻做到了部分切除。術中快速病理顯示和之前的胸椎段是同一級别、性質的腫瘤。
術後呼吸未恢複,需要呼吸機輔助,高明又住進了深切治療部。
這段急性期,他又經曆了和上一次手術後一樣的軟癱階段,高燒不退,迷迷糊糊什麼都不知道。
陳賢的聲音好像一直在耳邊,這輩子都沒聽過他講那麼多話。那些聲波成了虛無世界中的指引,将他拽回人間。
高明用了将近一個星期才恢複了自主呼吸,逐漸做到白天可以脫機,後來出了ICU。但血壓一直很低,上肢肌力也一點都沒有。
要評估手術效果、盡快做後續治療,又是一大堆檢查。手術打開過椎闆,為了維持頸椎最穩定的姿态起身,每次轉移,他要先被翻成側躺,然後由别人把他側着抱起來。
陳賢總是自告奮勇上手。
也最直接地感受到高明的樂觀被迅速消磨殆盡。
懷裡的人蒼白無力、氣息奄奄,無神的雙眼對着不知道什麼地方。
陳賢大臂用着力,緊繃的肌肉被高明的頸托硬碰硬地硌得生疼。但他不敢颠動分毫,因為顯然,被抱起的人身上的疼痛要嚴重得多。
盡管他都咬緊牙關不說,可是一切早被他煞白的臉色、頭上冒出的冷汗,還有監護儀上的波動直白地揭穿。
止痛藥一直大劑量地用着,陳賢都不敢去問他疼不疼了。
術後做了放療,還用了替莫唑胺同步化療。第三周前後,口服化療藥導緻了骨髓抑制,恰逢陳賢有點感冒,每天隻能把飯送來,在門口遠遠看一看病床上沉睡的人,交代護工等他好點了幫忙撥個視頻電話來。
往往打過來都是病房關燈前。一接通就是一通暴雨梨花的,委屈得不行。陳賢知道,高明白天精神不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晚上睡不好,很多症狀都在夜裡更重,之前他也總是在晚上疼得輾轉反側。
這些最脆弱的時刻,他說他想哥了。
他說他哥不要他了,最近都不來看他。
他說覺得自己的堅強和堅持都沒有意義。
他看着屏幕,一下哭一下笑,一會兒就累得精神渙散,卻不舍得說晚安。
“别哭啦,别哭了,寶貝……”陳賢心都要碎了。
隻是因為這個時期他身體異常脆弱,病房裡都不可以擺花。承諾他的事情,就又多了一件沒做到。
沒有辦法在他身邊陪着他,陳賢也一樣不安心,可除了說些安慰的話——這種他自己也覺得沒用的事之外,他什麼都做不了。
情況直到兩個月後才稍有好轉,終于又接他回了家。為此,陳賢提前添置了很多設備。
高明的化療還在繼續,并可能會一直繼續下去。
他的雙臂還是用不上力也舉不起來,就好像服裝店櫥窗裡的假人,需要别人幫他擺姿勢。
更可怕的是,伴随着知覺部分恢複而來的,是無休無止的疼痛。
他虛弱得沒有一點自理能力,總是在睡卻怎麼也睡不夠,一點風吹草動就發高燒,突然嘔吐都沒有力氣自己側身。所有最基本的生理需要都得靠别人幫他完成:每隔兩個小時翻身、每四個小時導尿、每天三到五次喂食……
每天都過得提心吊膽,之前高明說過這話,現在這些提心吊膽都到了陳賢身上,才知道原來這麼難熬。
沒日沒夜,好像也沒有盡頭。
如今高明需要全日照護,護工請假的時候,陳賢就也得請假在家照顧他。
年假請完了,陳賢隻能申請無薪假,可這種假沒有雇傭條例保障,完全就是看人情。一次兩次上司還批準,次數多了,陳賢實在擔心會丢工作。
所以說是請假,其實是在家辦公。照顧高明的空隙裡,他都埋頭在電腦前,不是開視頻會就是改模型,連做飯的時候,都要肩膀夾着手機和同事溝通進度。
風言風語沒少聽到,經濟形勢不好,上面也不再講人文關懷,一再施壓。陳賢實在忙不赢了,向公司申請了調崗,一邊忙,一邊等待新部門走程序通知面試。
一直躺在床上,高明根本搞不清楚今夕何夕。他對于時間的概念,來自于陳賢會穿着和上一次不一樣的衣服吻他,以此猜測又過了一天。或是來自于陳賢和護工合力把他抱進浴室沖澡,因為這時他才能知道,又到周末了,自己又活過了一個星期。
盡管稍微一動就很難受,但洗發水甜絲絲的味道總能讓他開心一點,香波揉搓出的泡泡,也比擦身的毛巾溫柔得多。
可他什麼都回應不了。每每陳賢幫他擦幹身上的水,用浴巾裹起,抱着他準備給他吹頭發的時候,他都虛脫得昏睡過去,連朝他笑笑、說幾句話都做不到。
直到第二期化療也結束了,高明才有精神了一些。
但清醒的時間多了,他心裡卻更難受。
陳賢的聲音真好聽啊,尤其是和自己說話的時候,特别輕柔特别溫和。
但他好像好累。
他和護工把房間裡的電腦桌搬走了,支了一張行軍床在那個位置,他們就交替睡在上面守着自己。确實是能一睜眼就看到陳賢了,可高明不舍得他這麼辛苦,軟着手臂想把他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