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身心全面得到了荼荼的照料,這婚禮的一天,三千幾乎每時每刻都沉浸在巨大的、恍惚的幸福當中。
連之前毆打了安修而引起的、心裡對神婆今日态度的不确定,也被一件奇妙的小插曲解決——
香火熏燎得油黑的神廟正堂頂下,由神婆主持集體婚禮的通靈傳言儀式,她先是嘴裡啊啊嗚嗚地念叨,猴子一樣拱起腰光腳跳來蹦去,動作掀起的風刮亂了四周一排排紅燭的火焰。
然後停下來,似乎突然得到神的旨意、醒開癫狂的眼睛。她指着幾對新人中的三千和荼荼,高聲說,自己被神告知,她們乃是古代鲨島上、兩位先後被祭祀給薩拉瑪神的女童的亡靈轉世。
如今慈愛的薩拉瑪神為了證實:并不需要活人靈魂來做自己的滋養。于是讓靈魂轉世在此、重新過一段圓滿人生。
荼荼和三千不由得揚着眉毛面面相觑了。
圍觀婚禮的年輕人好奇心強,問神婆:“這麼說,還會有其他被獻祭的女童、重新轉世成鲨島的孩子嗎?”
神婆的口型本來想說“是”,但轉眼看見幾個懷孕的女人低頭驚訝地看自己那隆起得并不明顯的肚子,有人慌張:“我的孩子也許竟是祖先嗎?不敢想象!”
她的妻子就寬她心說:“不是挺好的嗎,那可都是些千挑萬選的漂亮孩子。”
神婆恐怕引發什麼難以預料的事端,對這年輕人改口說:“啊、這個……還需要 、嗯、之後再問神……”
首先站出來給神婆解圍的,居然是寡居而清高的燈塔管理員桫椤環。
她走出人群,面色虔誠又帶有悲戚的嚴肅,個子又高、比神婆更像個人物了。
桫椤環步步生風地走上前,松散束着的灰白長發在身後飄舞。她跪在神像前中央那塊繡了海浪紋樣的軟墊上,緩緩伏身下去、用能夠響徹堂内的聲音說:“偉大的神啊!能夠養育您賜予我家的兩個孩子,是莫大榮幸……請保佑她們,也保佑我能長久地關照她們吧!您的慈愛,我将深記于心。”
頻繁經由過往船隻了解外界事物的燈塔管理員、桫椤環,一直都是俯瞰神廟在内的一切存在,向來對這區區小島上的薩拉瑪神漫不經心。
此刻母親環又是哪一出表演,荼荼不太明白,不過她卻實在感到,那話中有來源不明的濃厚真情。
三千和她想要上前去扶起長跪不起的母親,無條件相信神的一切旨意的長老們,卻被桫椤環響亮的話煽動了。
仿佛自己也能受到神的感召似的、亂哄哄地一擁而上去學話說:“您的慈愛、我們将深記于心!”緊接着就有幾雙老手将兩位“轉世亡靈”推上堂前。
并非初婚、而不能穿純潔白衣的荼荼,立即被衆人合手披上象征聖潔的白紗,有人建議說、該完全遮住其下長裙小領子的紫紅色,于是白紗幾乎蒙住了她的全部臉頰。
像祭神儀式上跪拜神聖的女童祭品那樣、長老們對她二人不斷地行大禮。
一看長老都這樣了,圍觀者也像前幾天把鮮花抛向女童一般、将手中各色鮮花向她們一股腦地抛灑,如此盛大的場面,這對新人出戲的表情,和老人們頂禮膜拜時的神情卻有太強對比,因此總透着一股怪誕的滑稽。
自己的新娘如此之快地,在衆人心中從“不純潔”升級為“聖潔”了,自己這總受欺負的“傻子”也因一句話而變得“神聖”了。
越過白紗看見荼荼無奈的笑顔,三千滿心的喜悅中、也升起一絲遙遠回憶。
荼荼一向特别不喜薩拉瑪之月中獻祭女孩的儀式,十五歲那一年的獻祭儀式前夜,母親叫自己第二天給神婆帶去上好的白紗。
她覺得貨船運來的白紗太美了、在月下閃耀光澤的樣子尤甚。夜間獻寶似的拿到荼荼的卧房給她分享這份美麗,荼荼卻坐在桌邊陰沉着臉,一副高興不起來的樣子。
“可以想見遙遠的從前,鲨島的孩子也被衆人合手裝扮上白紗、再被衆人合手推入大海……這衆人合力的手,永遠愚昧地由着性情……多可怕。”
【但是、大家現在已經不會真做獻祭孩子的事了。神婆說的、不用了。】
“就是因為神婆……”荼荼解釋到一半放棄了,支肘托着下巴、甯願看窗外,“你個傻子,你才不會懂我的意思。”
【我不傻!】三千被戳到了雷區,一跺腳、丢下那捧白瑩瑩的月華,掰過荼荼的肩,荼荼不搭理,她就捧過荼荼的臉,非要她看清自己眼中燃起的急火。
手上堅持着辯駁【我不傻!荼荼說的話我都可以懂!不許說我傻!就是不許你說!】
荼荼讨厭她直起個大個子俯視自己,一下子站起身,憑此身高還是比她矮了一個頭,索性踹了鞋子,一翻身站躍上咯吱作響的床鋪,叉腰說:“所有人都說你是傻子!你怎麼不去跟别人急?非要上我這來撒潑?!”
【你就住在我家、當然找你……】三千感覺自己這樣表達不太對勁,手上姿勢慌亂地改換,【我隻是想來……】
但為時已晚,荼荼驚怒非常,眼眶裡迅速湧起難以挽回的淚花。
她在身側攥起兩個拳頭、紅着鼻子控訴道:“終于、你個傻子也開始嫌我了。是,我是寄人籬下,但不是因此就沒有尊嚴!你早就不關心我、早就開始看不起我、想趕我了吧!你卻不知道,我和你母親已經商量好了,很快就走!馬上就走!
此次不再吃你家的一頓飯、不再睡一晚你家的倉庫!我走了、你就慢慢後悔去吧!你明知道除了我、任何人都看不上你這傻子……任何人、除了我!”
【你去哪?你離開這裡還能去哪?對不起……】三千發現自己虛弱的手語,不能像穿透空間自由飛翔的聲音那樣,在關鍵時刻傳入這跳下床跑出去哭泣的少女耳中。
她追出去,矮小的荼荼已沒了蹤影,她一時沒法,于是傻氣發作起來,狠狠打自己的手。
在燈塔管理員的母親、桫椤環的安排和打點下,荼荼登上了大大的貨船。
外來貨船隻能在港口停泊一小時,三千發現此事的時候,貨船已經速來速走,在海面上駛遠、變成小小一個白點了。
三千快把頭皮抓爛才等到靈光一閃,她抹着眼睛狂奔向山頂上的燈塔,跑上螺旋樓梯頂端的值班屋。
窗子大開着,她直接抓過望遠鏡去看——大貨船吃水很深、穩穩行駛于海面,寬大的白色甲闆上畫着褪了色的綠跑道線,直到駛出望遠鏡的視野,上面都空無一人。
再也看不見荼荼。
三千和這位從來都自行其是、主掌一切的母親環生氣,另一個母親和大姐捕魚回來,累得不行還要勸解二人,三千卻不能在此事上讓步。
她因呆傻而堅定,堅持每天都找到母親環,和她對峙,用手語質問她事情的經過,無論早晚。
母親環,就坐在燈塔小屋裡那個稍不注意就會夾人屁股的竹椅上,吸她的香煙、把三千嗆走,那是用别家送的風幹比目魚、向貨船船員換來的紙煙,她在濃厚煙霧的遮掩下閉着雙眼,一副享受并且懶得理三千的樣子。
那盒香煙早上一支、下午一支,一周就抽幹淨了,母親也睜開眼,終于開口對她說:“托島上長老們的福,貨船以後也不能入港,這樣好的煙、以後再難有了喲。三千……要登上駛向外界的船,那是荼荼最後的機會。她一直舍不得你,才求我拖了又拖。”
【……為什麼、母親要把她送走?外面那麼危險,荼荼一個人、荼荼的媽媽們還是因為……】
母親用不尋常的動作打斷她——将寫滿一本的過往船舶登記表、略帶憤怒地大力丢入了垃圾簍,望回她臉上,語氣卻保持着平靜的威嚴:“三千,你和島上所有人一樣都恐懼外面,你去過外面嗎?知道如今的外面是什麼樣嗎?”
【我……大家隻是想保護、保護好家人、保護鲨島。】
“是啊。沒有錯。可是荼荼經曆那麼多恐怖傷心的事,無疑比别人更恐懼、更想保護這裡的人們,為什麼還同意出去呢?”
母親撩起鋪小桌的格子布,拉開隐藏在下面的抽屜,摸出最上頭放的一封未粘膠的信遞給女兒,三千隻認得出荼荼和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