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風雨剛熄,波濤未靜。一艘途徑此處的運木船,身材粗壯的船夫漢子們叫女人們十分防備。
卻剛巧、是載着的幾個文質彬彬面色青白的小個子青年要下來。
他們是搭船去納噶依山腳下第三國營伐木場任職的機械設計師,苦于浪頭翻湧颠簸的暈船,請求在陸地上休息一陣,領頭戴眼鏡的中年人用白白的瘦手翻弄皮夾、拿出女人們不認識的花紙片,似乎要用這些來支付感謝費。
“這花票票是什麼糊弄人的玩意?我們不是傻子!不如叫夥夫卸兩根木頭下來!”女人們比劃着要求說。
幾個因勞作流汗的壯實女人、大冬天也坦胸露乳的讓男青年感到無措,光顧着臉紅和偷看了。唯一一位女機械師上前負責溝通:“這……姐姐,這不行,木頭是國家資産,集體的,大家的,不是我們個人的……要不然犯法、犯法的意思是……”
簡直雞同鴨講。
“閻王在蛋裡敲門啦!”這時,兩個老婆子領着懷抱襁褓的高個兒白發女人自下降到碼頭的台階奔來,兩手舉着刮刀鑽子的老頭,和一位小個子、皮膚白皙的漂亮姑娘跟在後面,老頭和姑娘說大陸上的語言:
“聽說你們是機械師嗎?請幫幫忙呀!”
“蛋殼太厚了,孩子出不來就危險了、請問,有沒有趁手的機器呢?”
高個子的白發女人無言解開了襁褓,設計師們定睛一看,竟是個顔色粉嫩卻滿身尖刺的怪物,裡面仿佛有野獸,不時砰砰地撞擊蛋殼。
撞三下、歇兩下,很有它自己的節奏,仿佛不知這一方天地囚牢有多厚,幹勁十足。幸虧白發女人合抱的大手堅實有力,不然準被它自己撞得摔到地上去了。
誰也沒見過這樣的生物,居然被說裡面有個孩子,孩子?難不成是人?一時間外來客都相對而視、驚愕無言。
“哎嗨!漂亮的姑娘們好!簡單鋸個蛋殼呀!你們都傻啦?”從藍天的方向傳來暢快明朗的呼喊,原來是滿臉胡子的大副。
他立在高高的甲闆上、對下面戴眼鏡的中年人喊:“喂,窩囊廢、你上星期不是喝酒吹牛說,你發明的那玩意不鋸工人的手、我連老二都能放上去,絕不會被傷到嗎?”
他嘻嘻笑着晃晃手裡一整根剝去了膠皮衣的肉紅色火腿,突然張開大嘴啊嗚咬去一大半、似乎很享受看見下面男青年因此舉而難堪的臉色,繼續放肆地大嚼大吃起來:
“誰也不敢試,咱們拿這東西試過了,大獲成功嘛,你忘啦?
哎呀!天父天母保佑、那就是傳說中鲨島女人的蛋?什麼鬼怪東西!張牙舞爪的,真虧得你老娘能生下來呢!總之、快拿上來試試吧,我去向船長彙報呀!”
話語由鷗聲和荼荼兩個人翻譯,傳達到衆人耳中。
“好!誰也跟我一起上去?”阿香招呼警備隊的姑娘們說。
“好好的漂亮女孩子、放下武器嘛,咱們、互相信任點,我不是壞人。”大副用鲨島方言調笑着抱怨,倒是會得不少,掃過姑娘們臉上、胸前的目光飽含品評意味。
“老實點!叫你的手下也都老實點!事成自然有好飯招待,不然小心我們棍棒伺候、我們手上還有铳!”
這漢子會島上的語言、是侵略者的後代也說不準,阿香不悅地抗議後,本來有些畏怯的幾個姑娘也擡起脖頸、握緊了用于抗争的木棒和鐵棒,她們不約而同地感到,開關之事、任重道遠,對外面魚龍混雜的人和事,僅僅有天真孩童的期待向往,絕對是愚蠢的。
“好好好,島上的野人真是有本事,誰敢惹你們呀,那我就躺着等酒菜啦!”大副又從舷側露個臉,不怕事地調戲阿香,“大姐,現在可以點菜嗎?”
阿香快把兩眼瞪出去了:“老娘給什麼、兒子吃什麼!再墨迹?快去告訴你們船長!”
戴眼鏡的中年人搓搓手,尴尬道:“女同志們、真是失禮,請上船來吧。希望我的發明能幫上忙。”
這是間閑置的無窗客艙,放置了機器、隻能再容納最多十個人了,警備隊的姑娘嚴密把守,身軀連起來跟鐵壁一般,這船上的人除了操作機器的中年人,她們隻讓女機械師進去。
三千将蛋抱上機床,機器由中年人操作。高速運轉的鋸片看似吓人,可果然每次剛觸到蛋殼内膜就自動停下了。燈下碎屑飛沫四舞,飄在幸運觀衆臉上,也阻擋不了她們觀看奇逸事的熱情。
第三刀、茶色半透明的蛋殼内膜上留下了一道白傷痕,機械師護目鏡沒覆蓋到的額頭皮膚立即滲出緊張的水滴。好在、不愧是厚,蛋殼内膜也比一般的厚而有韌勁。
三千身邊荼荼那揪着的心才漸漸放下來,才發現自己揪着女機械師的袖子呢。
“對不起。做媽的太緊張了。”
“沒事,人之常情,”女機械師對荼荼頗有好感,畢竟她懂得大陸言語、肌膚還泛着文明人的蒼白,于是抓住機會悄聲問:“真奇妙,你也是媽媽?女人和女人的孩子?你和她的孩子吧?”
“對。不過是自體繁殖、隻有一個人的遺傳因子。”
“噢那就是你太太生的吧?這麼多刺,可怎麼生啊?”女機械師打量三千高大身軀的眼光帶上許多崇拜向往,“真不愧是你們鲨島,女人都這麼強壯厲害……”
荼荼不禁流汗,但語氣裡略有驕傲地對女機械師解釋說:“讓你誤會真不好意思,但并非我愛人,是我生的。”
眼看着第五刀也猛地停止,一塊厚實小蛋糕似的五邊形蛋殼被機械師拽着其上尖刺、剝落下來,隐隐看見裡面人類嬰兒的臉,衆人一道驚呼出聲了:“的确是人!”
荼荼如釋重負的驚呼聲也混在其中,仿佛她自己也懷疑裡面有妖怪似的。
“謝謝您呀!真是太天才的發明啦!”中年人聽不懂她們的叽叽呱呱,但被這群熱情的姑娘拍着肩膀、摸着頭贊許,捧上了天。
他可想不到,切割木材的工具第一次正經使用、竟是做接生的手術台,而自己則做了“主刀醫生”呢。
沒了這塊蛋殼,在大人替她撕開、剪開胎胞之前,一隻強硬的、紅彤彤的小手先頂撞着突破了最後的保護膜,緊接着她在蛋内聰明地調轉姿勢、一隻比手更有力的小腳踹出來,差點招呼進三千湊上前的眼睛裡。
“哎呀小心點!她可真有脾氣。”荼荼驚詫,趕快用手擋在這雙她心愛的眼睛前面。
被擡起頭來的三千呆愣凝望,荼荼不禁噗嗤笑了。低下頭幫孩子破殼,紅着臉聲明,“我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脾氣,不怪我。”
隻有兩個荼荼的巴掌大、全身通紅、濕漉漉胖乎乎的小家夥被荼荼托出洞口,在嬰兒凄慘的光腦殼上、灰頭發還非常稀疏。
她皺眉、緊閉雙眼,小肚子大概因接觸到冰冷外界而不舒适地氣鼓鼓,如所有卵生的鲨島女人一樣,肚皮上面光滑潔淨、沒有臍帶,自然也不會有肚臍。
由于被托舉起來不着地,她的兩條小腿在空氣中亂蹬,力氣很大,荼荼差點抱不住,三千就樂呵呵地放下蛋殼幫忙,可是一伸手、胳膊上的肉卻又被那小手尋到,使勁擰了一把,縱使三千皮糙肉厚也疼得表情扭曲了。
過後她們發現,嬰兒小臉立即恢複安恬可喜,不再生氣了——喲,原來是生三千的氣。
桫椤環在台面上抖開保暖的小棉被,打趣女兒:“三千,你不是害她和媽媽摔一跤嗎?這是尋仇來了呀。剛剛那一腳沒踢到,必須擰一把才解氣,我看啊,往後惹這妞妞的都得倒黴,神婆怎麼說的,我們妞妞啊,可是個活閻王呢!”
三千撇着眉毛擁住荼荼,衆女人稱是、一面驚奇一面哄笑不止。女機械師不願錯過笑點、好奇極了,求着荼荼給她翻譯,末了又說:“妞妞是她的名字嗎?真可愛!”
“啊不,這是我們稱呼小女孩的方言,”荼荼不寬敞的懷裡綽綽有餘地抱着袖珍女兒、眼裡浮現出一些隐秘的驕傲、從女機械師的角度看,台面上蛋殼的淡紫紅色、就倒映在她純灰眼底,仿佛燃起了魅惑的火焰。
她說,“生出蛋的那天、島上的神婆說當這孩子一生過去,死後、會成為掌管地獄的尊貴女王,于是我們一家人商量過,她就以此意為名,叫閻姬。”
“啊……死……地獄的……”島上風俗的神秘,使外來的姑娘稍稍感到恐怖和敬畏。
三千摸着胳膊上淺不可見的紅印,面色喜悅,突然打起手語熱切地表達,荼荼默契地為她做翻譯:“别害怕,當成傳說或者故事聽就好了,現在她隻是個孩子,我們都叫她小海膽呢。”
女機械師才點頭、微笑着寬下心來,可是剛伸手想要觸觸嬰兒的小臉蛋,對方忽而卻在母親懷中睜開雙眼:是她看錯了嗎?這兩隻如母親荼荼一般清澈明亮的灰眼睛,瞳眸深處燃燒着小小火星……
豔麗而華貴的紫紅色隻熠熠一閃、動人心弦,就倏然熄滅隐沒、恢複如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