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算工作室嗎?真有意思。更裡面呢、又是什麼樣?”
荼荼已經忘記自己在尋找沙羅,輕易敲不開地面,好奇心愈強、抓心撓肝。
鬼王愛使蠻力、愛搞破壞的慣習發揮作用,祂一擊撞破硬實的結界,隻身突破到第四層,隻覺得降落時有片光怪陸離的景象撲到臉上,沒看太清:
先是從高空瞥到腳下一條漆黑如墨、點綴星光的彩帶,彩帶形狀奇特——
許多上圓下尖的梭形不斷重複着、首尾相連。荼荼失足掉進這條彩帶、才發現原來這并非起初觀察到的平面,而是一處立體空間,自己就身在其中……
很快,誤入奇異空間不知身在何處的荼荼、就被沙羅用純白的網兜從上層打撈出來了。
三千拿在手裡看的資料也被沒收了。
兩人心虛對望、再看向沙羅。
白衣小神端端正正,精神很好,存在也完整,不像是迷失自我的樣子。
沙羅揮手,資料全部飄飛向一個中心,紙張一頁頁疊作整齊幾摞,老老實實将自己收起。沙羅眯眯笑、行了一禮說:“小神公務纏身,實在有失遠迎,勞煩二位辛苦尋找。隻是,走到這裡已經差不多侵入到我大腦之内了,往外才是公共區域,請。”
“哎呀,媽媽!”荼荼卻也不及時道歉、隻顧驚喜地喊叫,“好久不見,死後一切還好嗎?你比我們想象的要堅強啊!我們探讨尋找一路,還以為你迷失于人生、得了心病失去自我了!”
粗壯胳膊将沙羅細脖子一勾,美豔的大鬼摟上去強行擁抱,三千眼中似乎也見到“母親”,不禁也上前幾步、親近地貼上來。
沙羅剛答一句:“啊,這倒還好,隻是……”就被荼荼打橫抱起,歡呼旋轉、抛上天花闆又接在懷裡,三千一生中寵慣了祂,亦不阻撓,隻是在旁微笑。
一時間笑語飛散,薄紙的大廈又經踢踹而坍塌,周遭慘慘亮亮的白色背景、被訴說認真辛勞的黑字漫天遮蓋。飄逸墨色悠悠蕩蕩,好久,才落地歸于甯靜。
沙羅被旋轉足有九九八十一圈、頭暈眼花,祂在半空中顫顫巍巍伸出小手:“嘔……暈……你們這、才是心病……是沒有及時除去身魄的、症狀……讓我來、幫你們除魄……嘔——然後我們再說、說正事……”
二層會客廳。荼荼可受不了這裡,祂像見到白牆就渾身不舒服、心中冒出創作欲嫩芽的噴漆畫藝術家那樣。往沙羅頭頂的天花闆塗抹希望的顔色。
這次,她讓一半穹頂是白沙灘之上的天空,另一半在三千的描述和指導下塗成海底景觀——
需要指導,鲨島的荼荼幾乎從不潛水勞動,比起趴在珊瑚礁上的海膽被撬進網兜口、翻滾于水體的樣子,祂更清楚海膽在龍頭的流水下被自己開膛破肚、露出肥嫩的橘紅肉瓣的樣子。
祂們讨論創作的行為充滿鮮活的人性,無疑是染入自己純白地界之中的危險,沙羅自認不會因一點點偏頗的“希望”就喪失定性,于是也愛管不管地整理資料,任由祂們塗來塗去。
天花闆和四周牆壁上五光十色,仿佛置身大型水族館的觀覽席。
“那麼,”沙羅将屁股挪在高腳凳上、小身闆變得挺拔。一雙小手哒哒哒地在桌上整理祂心愛的、離不開的工作筆記,向對面一神一鬼發話,聲音越過雪原般寬大的會議桌,“尊敬的二位,我們能夠開始總結展望了嗎?晚些、到中午就該去接閻姬過來了。要知道,此處住所的時間流速是鲨島上的5000倍左右。”
“請說吧。”荼荼滿意遙望自創的海上日出,察覺身邊三千的椅子不夠高、隻能在桌沿露出個白瑩瑩的腦袋,就将祂抱在腿面上放好,察覺祂無聊,又對沙羅要求道,“你有閑着不看的紙嗎?三千愛看書,給祂一張解解悶兒。”
“你怎麼跟帶孩子似的,抱歉沒有!”沙羅心情很差、拿着稿子很揪心地看,“……哎!”祂忽而斜側身體、扶額大歎一聲,望着高處荼荼的眼睛頭痛地說。
“老實講,沒開玩笑,我本安排你死于大女兒誕生前的夜晚,一屍兩命。其實,你們目前命定的甜蜜緣分還隻有十幾二十年而已,還沒發展到能生出孩子、又恩恩愛愛度過這麼多年呢!
這輩子超前享福了,之後可怎麼辦呀!可是要受一番苦的呀!
我的本體在燈塔上——此處的瞭望室内調度如常,直到你已走上人生路幾年、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你的心已經揣着一個孩子的靈魂、一無所知地度過了兩世!”
沙羅說到這裡,抱怨地、甚至有些驚悚地,望向對面低處三千無知清潤的眼睛:“……閻姬、居然是你——從前的三千留在荼荼鬼王心裡的孩子!什麼時候?怎麼不早說呢!緊要關頭我不得不拼盡全力扭轉乾坤來保祂!
神鬼以相視心悅而交合、你們還是兩體陰物!如此罕見之子,若死于肉胎中無法出生、塑不成陰身,祂就完蛋了,全完蛋了!
三千、以你這樣小小的碎片,不可能再有那樣的孩子了,就不害怕嗎?
那段日子……我喊來所有朋友奔走幫忙,整個星球甚至周遭宇宙,都為你們的這個小小閻姬、重整了部分的秩序……”
面對手按在大腿上汗流浃背的沙羅,三千(之碎片)不言不語,似乎正嘗試回憶,過後竟“不關我事”般低頭拿起荼荼的大手,把玩每一根手指。
沙羅氣絕,噎得不行。
荼荼如今才确定全部的真相——是三千跟自己在老領袖面前吵嘴的那天,三千主動挑撥,而自己沉醉祂眼光帶來的奇異、美妙感觸時,在心靈深處融合成的生命……神和鬼的能量太不相同,祂自己、其實也不敢相信的。
祂吐吐舌頭聳起肩:“太抱歉了,你累得散架了吧?不過話說,恐怕這兩世連懷揣着閻姬歲月的零頭也算不上,在那之前還有呆在燦爛地獄的八十一億天。”
“你知道也不早說?”沙羅抖着手哀嚎。
“我當然不知道啊……是生下她那天,夢裡回憶起才悟到的——雙親對視一眼就會懷上閻姬,就算跟桫椤三千講一千遍,她也是個聽聞後不能理解、嘗試後更不能相信的傻瓜蛋。
現在的三千又不記得那麼多了,斥責祂亦無用,不如省省力氣放在正事上吧~
總之,閻姬誕生這件事我是樂意的。如果沙羅你有什麼難處,盡管使喚我幫忙吧。”
荼荼真誠而端莊地微笑說。
“你樂意是當然的,當初縱有一絲抵抗心理,閻姬也不會融合神鬼二體的精神力得到化育……但!
我手下顆顆荷包蛋似的因緣世界、從那一刻起亂成了一鍋蛋花湯!
啊——日日夜夜嘔心瀝血修複亂線,回過神來你們已經無遮無攔地生了十個!這十個!又生了一大窩!
你神鬼二位可知、自身靈體殊勝,縱是隻做十八代血親子孫也多有修行利益,以至于投胎道上、候者億萬,簡直擠破了頭!現在此刻還在生、還在生!”
沙羅的語氣,好像在談論被自己遺忘在食物充足的木屑盒中、而無限繁殖的倉鼠一家。
“從精神體來講,隻有閻姬一個。”荼荼鬼裡鬼氣地狡辯說,“而且每次有孩子出世、媽媽不也很高興嗎?”
“别、别叫我媽媽!那是桫椤環的設定!你明知我在說鲨島人的繁殖能力,這顆星球、旁邊的宜居星球,不出千年就要變成鲨島女人的天下了——”
沙羅上身後仰、捂着脆弱的心口,似乎可以看到魂息從張大的嘴巴裡冒出了一半,祂從桌面上推來張文稿,三千才擡眼興味有加地接過,上面是鲨島女人的肉.體“籠子”圖示解說。
“三千,你大概不記得了,仔細看看再熟悉一下吧、這就是你應承古愛神摩羅——我們無盡緣妙司命神之母的遺囑,自行研發的造物、摩羅人。
如今我們所處這片宇宙,就是你曾經的轄地,摩羅人、也隻是被你少量投放于幾個與世隔絕之地的試驗品。
哎!我不該貿然嘗試新人種的——
如今好了,二位這一鬧,連鎖反應算是一發不可收拾了。
新晉月神叫做衡治,聽名字就知道,祂應該不會喜歡眼皮子底下發生這樣聲勢浩大的革新,恐怕會出手幹預的?……而休眠的古愛神又躍躍欲醒……我真擔心啊!”
“别擔心了,就算月神出手毀滅一個種族、那又如何呢。”荼荼不愧曾任地獄鬼王,祂在三千凝神的注視中,用一種見證過悲景百态後、随時能變得冷靜無情的語氣說:
“我們此生隻是借摩羅人的身體暫住,并未形成固定的身份認同。此後相伴還有許多身份,有很長的前路要走,要請沙羅你關照呢!”
“說得這麼事不關己,很長的前路讓我關照……要是事實真如此就好了。”
沙羅貌似害怕地撇撇嘴,不再唠叨了。從三千手中抽回那張文稿,又哒哒哒地在桌上磕着整理,仿佛那緊湊整齊的節奏可以整頓祂紛亂的心緒似的,“罷了,我自己加把勁吧。”
沙羅跳下高腳凳、将文件都夾在胳肢窩裡,又說了句預示性十足的話:“如今,咱們不如像迷信者一般祈禱——三千當初每一件驚世駭俗的行為、背後都有其精妙邏輯,可以保佑你二位前路順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