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麼，在餐廳前坐着等位的時候，三千忽略了空氣中濃厚的飯香，一直将那宣誓詞的彩印文件捧在胸前。

多餘的單面印刷文件，她卻像捧着真正的婚書，很珍惜地一遍遍閱讀。

午後仍然蔚藍的天空下，光線明亮，海邊城市的白雲鼓脹、氣勢磅礴。

三千穿着荼荼買給她的月白長裙，馬尾紮高，一改廉價窘迫的裝扮，變得端莊大方了。

由于清瘦，整個人看起來不說輕盈似仙，也像是透明的物件一樣純淨。整面灑金紅紙将她稚嫩光滑的臉頰映出淺淺绯色，長睫也變成粉紅，一下一下眨着，顯得沉靜溫柔。荼荼見此情景，怦然心動。

她當然了解，從一時安靜下來的三千臉上，看見諸如清冷、沉穩……隻是表象吧，三千如今的内心，像小狗一樣歡悅單純。

她很可能還是對婚姻沒有什麼概念吧，想到這裡，荼荼沒忍住，不禁打斷她的閱讀，嘗試将“薩拉瑪”關于婚姻的诠釋都說給她聽。

聽完上述最後一句，三千思索罷、眼睛清澈地擡頭，已經戴上新隐形眼鏡的右眼恢複成美麗的冰藍，她瞳孔輕擴、凝視荼荼的眼睛，粉唇起落、回了這麼句不清不楚的話：“荼荼，你還是更喜歡真正的傻瓜嗎？”

“191号客人在不？”穿明黃圍裙的店員小姐，白手撩起門簾、推開玻璃門呼喚。

三千回頭，手上牽起荼荼，用海牙國語答道：“在的。”

“二位請進來吧。”

三千出生于這個國家，卻沒能進過一次哪怕是家常菜的小餐廳，縱然她生得那麼端莊清麗，坐下來四處觀望的樣子還是有些局促的。

荼荼好奇而心疼地想，不知道平時她吃的都是些什麼？方便食品、應急食品、零食還是罐頭呢？

她缺乏營養的身材讓荼荼心裡湧起憐惜，剛剛的對話，以一種微妙的默契暫歇了。

因為宿醉食欲不佳的關系，荼荼隻淺嘗菜肴，點了壺栗子、甘蔗等甜物煮的甜茶。一邊喝、一邊欣賞三千津津有味吃飯、吃菜的樣子——對她來說，這是絕佳的觀賞材料呢。

大概飯碗中飄起了蒸汽，三千眼光略帶濕潤地端起外表溫暖的黑漆碗，用手心托起、細嗅飯香。

就着炸土豆魚條、腌茄子、甜辣醬汁的肉排、炭烤香檸味雞肉和番茄濃湯，葷素搭配地吃飯。

中午已經用面包牛奶等物墊了肚子，下午這一頓，她還是去寫有“不限量”的電飯鍋邊，一碗連着一碗，盛了三碗米，回來全部吃得精光。

她可惜吃肉排剩在淺盤裡的醬汁，擡頭看了看荼荼托腮、微笑以對的寬容臉色，才放心突破禮儀，舉起盤子刮下醬汁拌飯吃。

最後，連腌菜裡撒的香菜碎都不願浪費，皺皺眉咽了下去，一點也不挑食。

從那白皙腮部鼓動的幅度和頻率、隻專注于飯菜的認真眼色，荼荼确實觀察到少女因長久饑餓造就的急迫。

她見三千吃得額角熱出了汗、沒說飽，于是又點來碗牛肉冷湯打底的柚子味米粉，三千撈完白米粉和配菜，捧了不鏽鋼碗、将湯全部喝下肚，用來冷卻面湯的冰塊、也含在嘴裡面嚼碎咽下，才眯眯眼睛笑說、有點吃撐了。

荼荼看她老實坐着等候自己之後命令的樣态，覺得真像狗，玩心大發地摸她的頭發，捏了捏她細瘦骨凸的胳膊上軟軟的肉，像玩弄白色橡皮泥。

她感覺，那皮膚重新放出了生機滿溢的光澤——這麼吃下去，三千會很快就骨骼強壯、肌肉豐滿起來了。

她為自己如今的身份和能力足夠妥善照顧三千而滿足，頭一次不再讨厭枯燥的工作、也不再讨厭前半生長久孤獨的“不幸”，畢竟，她是因逃避這一切的不愉快、爆發出離家的決心，才能在此次研究旅行的末尾、遇到了三千呀。

人生所有茫然無着的箭頭，都因喂給三千的一頓飽飯找到了最終的目标點，荼荼滿意地挎了布包站起身說：“走吧！去學校交結婚證明，希望順利。”

她心中愉快地念着，明天再到周邊逛逛，三千一定有很多想吃、想玩卻沒能體驗的東西……回去以後，要搬出家單獨住，得找房子，最重要的是盡早為三千安排學校……

三千這時站起身來，眼中原來不是濕潤水汽，是真實的淚光，淚光閃爍打斷了荼荼無限的暢想，“荼荼。”三千用不小的聲音堅定地說，“如果你喜歡傻瓜，我就做傻瓜！不論是這輩子，還是……”

荼荼吓了一跳，在意周圍食客好奇探究的眼光，臉熱地低聲說：“突然幹嘛呀？”就拽了她的手腕子，趕快結賬逃離此處。

帶三千在街上匆匆的人流中轉了一個彎，鑽進一處無人的地下通道。

“你剛剛……幹嘛呀？”荼荼凝眉看向她，重複内容的問話激蕩出一點清涼曠遠的回聲，隻有白陽光留下在兩人額頭上的暑熱，殘留下些許情感焦灼。

三千像犯了錯被訓斥後那樣默然不語，下巴收起來看向地面。

荼荼察覺到她的委屈和順從，回憶起哄狗的語氣，抓起她一隻長爪子用拇指搓來摸去qu，哄說：“好三千，不是怪你，剛剛實在有點吓到我了。

你的意思我都知道，可是，我不想你變成另外一個不是你的樣子……說婚姻的那些，隻擔心你不明白，領證時你那麼客氣地說謝謝……

可我不是僅僅為了帶你離開孤兒學校，是真心當作兩個人結婚來看的……我，我喜歡你。”

像少女一樣、對真正的少女羞澀表白，也太奇怪了！

羞恥心讓荼荼的耳朵發燒發癢，她不敢有擡手撓耳朵的大動作，隻是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通道口上方，那裡有被陽光照亮成白金色的一半階梯。

“我知道結婚的意思，我很明白。荼荼為了我一點都沒有猶豫，就将自己終身交付進去……這不是對等的婚姻，我是個孤兒，還沒有什麼能力，除了說謝謝，我這顆心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少女三千眼睛水汪汪的，說。

“向你提起結婚的時候——當我還是狗，向你承諾一定會回來、做你的小狗的時候，我已經做好準備了……

這一次多麼卑微都好，哪怕當傻瓜，隻要你喜歡。”

三千反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那胸前還不夠豐滿、皮肉薄薄的像層紙，因此荼荼能夠摸到那震手的青澀心跳。

“你……我……”荼荼睜圓眼睛，突然想起了什麼，捂住了嘴巴，然後快速地眨那雙灰眼睛，“對了，那次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你會做我的小狗……可是，人和狗怎麼能交流呢？”

三千微笑了，她将自己的手心，貼上荼荼胸口同樣劇烈跳動的心髒處，從淺紫夏裙沒有遮掩的皮膚上，向心中傳來一片溫涼舒緩的感覺。

三千認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說：“麥田上一起奔跑那次，和你動作、心念同頻，能量對彼此無限開放，那時我發現不用語言，以心就能交流。

就在剛剛，我也聽見了你一瞬間的心聲，荼荼，你的心能量太強，已經超越身體的限制了。”

她的笑容更加明澈開朗，又見梨渦，接着，她發出歎息般的聲音：“我聽見了，感受到了，才更知道荼荼的心，是多麼純粹、無私、豁達。

同樣生而為人，你付出的愛和體貼總是超過我太多，我……卻辜負了你。

除了做你喜歡的傻瓜，用心照顧、成全你，不計較自身得失地對你好，還能拿什麼來回饋、用什麼方式學會真愛呢？”

三千的話、三千平緩下來的心跳，好像柔滑的水流、輕薄的月光，悄然進入了荼荼心靈幹涸的燥土之中，積聚、安穩，形成一片月光照映的美麗湖澤。

荼荼心中清涼濕潤，身體卻發熱，搖搖頭、踮腳抱住了三千的後背，感懷道：“多少付出都是我情願的。三千現在還在成長，變成什麼樣子，都是我喜歡的樣子——我願意接受所有的三千……答應我，不要刻意地改變。”

她的話不免有點一語雙關的意味了，話語的指向越過此生，去往記憶封印之外隐隐約約的所在。

三千摩挲着她一隻肉感紮實、熱乎乎紅彤彤的招風耳說：“假設，我最終……沒有成長為荼荼期望、夢想中‘三千’的樣子呢？你會失望、後悔陪我一起吧。”

荼荼聞言仰起臉，擡手刮她的鼻尖，圓眼亮晶晶地笑道：“失望什麼，後悔什麼？那也是我養出來的三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