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半晌不發一語,而後微笑着摟過她的肩頭,吻她純灰色的鬓發和皮膚接壤的地方,聲音在她耳邊柔軟地飄蕩着:“我也想了解全部的荼荼,但是,這段互相了解的旅程,我更想和你慢慢來。”
“互相了解要有多慢?”荼荼懵懂道。
接連不斷的光點繼續在兩人眼中流淌而過,倏然溜走。
“很慢,不能膩煩我。”三千正色道,小狗的習慣,讓她的眼裡帶着一點不安的乞憐。
“我喜歡你,怎麼會膩煩呢?”荼荼笑。
“那,無論如何不能不喜歡我。”三千輕聲懇求說。
荼荼的喜歡理所當然,在她看來,隻有三千不喜歡自己的份,絕不會有自己對三千失去興趣那一天,所以根本沒出言答應,隻因三千無理撒嬌的語氣而發笑。
笑聲吵醒了小螢,孩子的存在将飄忽星辰之上兩人的思緒,拉回車廂内、體感鮮明的肉身當中。
“媽咪……我夢裡在跑呀、跑呀,好累、好餓啊。”小螢沒有一點起床氣,說話細聲細語,嫩嫩的面頰依偎在三千的下巴旁邊。
“我們去跟媽媽吃好吃的,吃得飽飽的,乖乖等一等,馬上就到了~”三千摸着她的頭發,語氣安逸地說。
“是有大灰狼追我們的兔乖乖嗎?”荼荼捏捏她的臉肉,問。
“有鬼!媽媽,有好兇的鬼。”小螢委屈地吸鼻子,側着臉對荼荼一下下眨巴眼睛、眼角垂下來,怯生生的。
“乖乖,都是夢而已,”荼荼抵擋不了這雙冰藍小圓眼的注視,心生愛憐,雙手将她接過來,小螢立即依順地将整個身體軟軟地埋進了她胸前。
用手試探孩子的額頭,沒有被夢魇出的冷汗,荼荼就放心地自吹自擂道:“不怕,有鬼追我們小螢乖乖的話,看媽媽把它們都吓跑。”
小螢雙手按在她肌肉感覺紮實的肩頭,直起上身來搖搖腦袋說:“媽媽是很厲害,但是,不是鬼追小螢,是小螢在追鬼。追不完的鬼,好累、好累……”
荼荼和三千迷茫對望一眼,以心傳心道——這樣外表嬌嫩柔軟、哭兮兮,行為卻果決大膽的孩子,不太像你我二人,如此不匹配雙親性格的珍奇靈魂,是從哪裡來的呢?又怎麼會願意、将靈魂幽禁在很可能不合适自己的身軀中?
不過總之……要非常、非常感謝她來到這個家呢。
她們又相視而笑了。
聽見懷裡的孩童肚子發出微弱的咕咕動靜,荼荼撲哧一聲,大手撫摩她溫暖、微凸的小孩肚子,順着她的話說:“追鬼嗎?辛苦我們乖乖了,那等下要多吃些飯噢。”
“好——”
支店周年表彰宴會,在40層高樓的旋轉餐廳舉辦,小螢第一次嘗試從高樓層向下觀賞。
她并未對高空的氣壓表達什麼不适,卻仿佛很怕接觸落地窗,更别說從高空觀望窗外的夜景了。問她為什麼,她卻将臉全埋進母親的胸膛中,語聲發抖地說,自己被誰從這麼高的地方踢下來過。
兩人更是莫名其妙,隻好放棄了觀景的最佳位置,帶她在内場四人席落座。
“是……總經理?經理夫人,幸會幸會!”鄰座的這對亞麻色頭發、臉上長淺褐色雀斑的婦妻立即停止了關于“鑒于雙性人種的特殊性,生育稅其實是向真愛課稅、是侵犯人權的不合理稅收”的熱切讨論——
她們也帶着一個坐寶寶椅的孩子,再看左邊那位肚腹微隆起的女士,就明白,兩人很快就面臨着多交稅的棘手問題了。
“幸會,抱歉打擾你們了,孩子有點怕高,不能坐在邊上。”三千得體地說。
“哪有,和二位同桌交流是我們的榮幸。”
她們的女孩正襟危坐于寶寶椅上,剛好和小螢面對面。
奇異的是,這孩子無論頭發還是眼睛,都是難得一見的純黑色,肌膚說是白皙、不如說是慘白發青,如剛漆好的牆皮,不含瑕疵、也不含血色,除了眉眼形狀和雙親有相似之處,其餘可以說是毫無關系了。
女孩從開始就眯眼緊盯着小螢,不知那眼神是感興趣、還是對她不滿。三千眼看着小螢露出了怯生生、受委屈的表情。
荼荼見二人對自己的到來顯得拘謹恭謹,她自己又耐不住好奇,不禁問說:“冒昧一問,你們是做了基因選别嗎?這麼漆黑的眼睛和頭發可太少見了呀。”
“噢,我們起初也以為是抱錯了蛋,還去做了鑒定,結果鑒定的醫生說,這是非常偶然的基因突變。您看,做基因選别要交的費用、簽的保證書、審核的材料太多了,咱們負擔不起的。”
“基因突變,嗯,倒是在新聞裡聽過這種事。如今第一次見呢。”荼荼興味盎然地拉了椅子坐下來。
“阿姨好,我的大名叫做希爾瓦·墨多,您可以叫我小墨,”女孩突然用線條筆直的嘴唇發話,黑亮到有些滲人的眼睛掃過荼荼和三千的臉,又在三千面上饒有興緻地多轉了一圈,視線最終停留在對面的小螢臉上。
她張嘴,露出了門牙的一塊黑洞洞的豁,樣貌終于顯出孩子的可愛,口中卻說出非常冰冷怪異的謎語:“有一位無色的母親,這就是你難以保持本色的理由嗎?你的能量,竟比你的母親弱小太多了嗎?嗯,真有趣。”
小螢才四歲(雖然對面那陰沉的小家夥也不過五歲光景而已),當然不明所以,像是被劈頭蓋臉地申斥“弱小又無力”一樣慌張,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轉了。
“小墨!又在說什麼怪話,沒禮貌!”母親嚴厲地阻止她。
“先别訓孩子……”荼荼輕聲勸着,順了順小螢的後背。三千則不悅地眯起眼睛,仔細打量這個舉止離奇的小墨。
穿高領潔白衣衫、高腰黑色長褲的寬肩女侍者,給每個人發來了座位号牌:“抽獎環節會用到号牌,請保管好,避免遺失。”說着向這邊孩子手裡也一人塞了一塊,“小朋友也有份哦!”暫時遮擋了矛盾和争端。
“親愛的母親,我有分寸。”女孩對母親說話,卻目不斜視地依然看着小螢,她煞有介事地整了整自己的裙子領口,竟推開面前桌闆、跳下了寶寶椅。她披着烏黑的秀發、繞此餐桌緩慢轉過半圓來到這邊,仰視高座上的小螢。
她點頭一禮,拿過小螢松松攥拳的小手,将手中“18”号牌也塞進小螢手心裡。
她臉上未曾露笑,語氣卻大概在努力表露友好:“我沒有惡意。18 ,這剛好是我的幸運數字,它蘊含宇宙的神秘力量,因為剛剛不禮貌的過失,送給你。希望在今夜帶給你、和你尊貴的母親們無比的好運。”
奇異的小插曲過後,此桌倒是久久平和無波,氣氛随着開宴一陣溫順悠閑的銅管樂聲變得舒緩、而後四個大人的談話随着觥籌交錯,逐漸熱絡起來。
到了後半段的抽獎環節,小螢小聲說要去尿尿,将号牌全交給了荼荼媽媽。
三千把小螢扶下椅子、牽在手裡走,不想,對面那位墨多小姑娘像個幽靈、默然下地跟在兩人後面。
三千試探般停步,面無表情地向這孩子伸出手,小墨也無懼,仰望她陰影中冷峻幽藍的眼睛。想了想,還是選擇将小手塞進那溫涼的大掌中:“請您多關照——我不是小便,要上大的。”
三千鼻間發出輕輕的笑聲。
兩人在衛生間外等候墨多小姑娘時,三千觀察到小螢遠遠觀望窗外夜景,還頻頻踮起腳尖看下面的燈光,樣子倒是不怎麼害怕了。三千想起她說的被“踢下高空”這回事,蹲下身輕柔試探道:“小螢,你從高高的地方掉下來過?别人為什麼要踢你?”
“其實,我在上面看了媽媽和媽咪好久了,但是,有點猶豫,”小螢捏着她正裝的前襟,小身體依戀地靠過來,“可是祂們等得很着急,有一個最着急,祂趁我不注意、狠狠踢我的屁股,一下子就把我踢得墜下來了。”
三千對“祂們”是誰,完全沒有記憶的頭緒,捂着她的小屁股想再問後續——哪怕小螢是童言童語地亂說話,或是叙述她并不真實的夢境,她也想再聽聽。
這時,兩人聽見全場一陣激烈盛大的掌聲和笑聲,餘光見小墨提着裙擺避開地上水漬,從衛生間門口慢慢走出來了,又見,另一邊出現了荼荼的身影。
她踩着花地毯快步跑來,深紫長裙湧動出美豔的波浪、灰色側發一飄一飄,臉頰被沿途每一盞燈光照亮,肌膚柔和地泛起絲綢般的亮澤,并且走到哪裡,鼓掌聲就響到哪裡,簡直像個電影明星似的。
她滿臉明媚純真的喜色,在三人面前小跳一下、激動地說:“三千,小螢,小墨,哇!你們敢信嗎?18号牌真的中大獎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