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常說,殿試後七日在内宮門前揭榜、第十日卯時半起、前三甲官袍禦馬,踏遍王都夏花後上朝,受陛下封官大禮、得百官朝賀。
當日歌台舞榭藝女成荼,鬼殿雲堂酒宴不息,翌日天透亮藍,盡興了的朝臣們才在映上曙光的飛檐琉璃瓦下、醺醺樂樂地相互拜謝散去。
每年這一日可謂天鬼盛世的朝堂年慶。望去世間,再無如此朱袍青衮交錯,滿懷豪情逸興,賀詞說盡家國天下之語,壯志直欲飛天取明月繁星入懷的酣熱盛會。
天下寒窗邊的讀書人,哪個沒在落筆釋卷時幻想過、自己就是那坐在那高頭大馬之上,馬蹄逸香衆人聞、直入朝中受君封的紫袍狀元?
三千,哪怕以“登高複仇”為多年讀書之由,年幼時她也不是沒有在微笑望天時想過、夢過,自己不是那舞台上賣色的嬌美藝伎,而是着狀元袍、策禦馬、得人人瞻仰的威正狀元。
可狀元袍穿過了,才知繁複溽熱。
禦馬她也坐過了,才知騎高難下。
瞻仰、她受過了,才知立于衆人之上的目标終于得濟時,會有多少非議诋毀以代價之名相随……既濟非止,未濟必随,此為天地人間之道,為、宇宙存在之道。
面前,又說罷一句話,就微微阖眸等她退殿的陛下。
這蒼白疲憊的壯年女人、是普天之下的王,她的威風霸氣又何人能及?
此時的三千能夠預見和想象、女人要承受的非議代價甚至毒謀暗算,卻又何其多。根本,就是自己無法想象的多……
宮中異變,她面有淡笑地說起這句,好似談論日常茶飯的鹹淡。
她習慣了。
七日後的盛宴大喜之訊,陛下在殿試未散的當場就告訴了自己。可此時女人那臉色淡到、倦到,三千會頓生心疼、直想擁她入懷,胸中、再也無狀元之喜。
眼底一陣冰雪凝結,終是因視線無法觸碰而自行消融,她歎一句多謝陛下垂愛,酸澀退殿。隻有諸般愁情和關于“異變”的憂思,纏她心頭。
三千長袍廣袖、雪白的一身走入殿外陽光中,所經之處兩側兵衛均移刀至腰側、對這周身盈盈泛光的新官行垂目禮。
登殿試狀元、殿試着至白之袍和半尺寬的鬼紋煙紫玉帶,衣白、謂之清,玉紫、謂之貴。
清貴之身在盡頭停步,見了那三棵已是夏綠茂然的花樹。春華綻紅之時,她還是謹小慎微、算計滿腹,對陛下有多般猜忌敬畏的藝女一個,如今身心卻是……一片安适的茫茫然。
此思此景,不禁在心中升起一些情,再一次回頭凝望,名字未變的“琉璃宇清宮”。
她才豁然明白、也才願意承認,土木不興、立儲都願不立親生子的陛下,根本就是将自己當成了這偌大宮阙的客人!……而已。
天下之主不求長生、不求江山萬代、亦不愛富麗榮奢。她所欲為何?不過以戰止戰求得大統,再掃惡打貪、以使萬家倉盈而年歲有息……百年之身終是客!後世之君,盼賢者。
三千才願打心底承認,她是真明君、真聖人。
女人的心思何其明澈、直白。
“孤以直白之舉,總落下風。”
車廂内,凝望那靜靜交叉的粗糙兩手,那也曾是一雙少女稚嫩的、握刀半日就會磨得紅透滲血的、握筆一日就會壓痕難消的小手——她刀下筆下所喪性命,殺了他們,一為保全自身、一為穩固社稷。
她是何人,15歲領率一族、19歲中原登帝、23歲率前沖鋒幾乎使天下一統、而始終無傷……她暴烈陰決如凜怒冬風,天賜的鬼帝,她是征戰治國的天才。
要一個身心明朗、天才的少女帝王,用十數年的算計排陣去根除,那些敵人又多強、多惡、多難纏。
所以心計、所以城府、所以狠辣,那又如何,她為成此大業、不得不算盡嚴防!
……三千回頭凝住一息,她恨自己心中太明白。
若少女昏頭暈腦地一心複仇,愛恨不明分。
若到達女人身側,不是這樣輕而易舉。
若不是受盡呵護寵愛。
她不必如此惆怅糾結。
而陛下方才最後所言,溫聲脈脈,仍在她耳際盤桓萦繞——鹿卿,15歲新科奪魁,年少璞玉、來日可期,又,孤女之身無雜戚之憂。故而,非賜從四品、入侍密部侍籍位,孤恐不能盡用此天助佳才。
然而,做孤的侍密部侍籍,不是一件清閑職,不是一個自由身,鹿三千,卿欲取狀元,便要擔得起這名、擔得起天責、擔得起……孤的厚望。
從四品,非五品,舊制至此已破。
侍密部,軍機處,君信不言自明。
罔顧朝中非議,她竟是要一舉将她放在自己貼身之位,何其信任、何其寵護又……何其急迫?
“鹿大人、鹿大人啊!——”
未等三千思緒盡消斷,卻是看見側邊青白衣袍翻飛的英治垮着竹籃書匣、迎面撲将而來,粉紅的面上竟是刷刷兩行清淚。
三千側身閃過,袍袖卻被這大狗人抓在爪子裡捧着捏着:“鹿大人,我吓死了!還以為你會因一問被……”
眯眼看見,小拙将軍的青駱绀車已遠遠在正門前候着,三千輕收袖一揖道:“英治姐,還未封官,切勿稱大人。況且陛下又豈是因一言不滿就降罪于人的?莫擔心了。”
“是是是,我說話總不穩妥。”英治眼側微紅、嬌色無制,她軟手抹淚、揪按着濕濕的兩手嘟哝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殿試之上居然問及儲君之事,已令我慌亂暈眩……陛下談淩遲時的臉色、又當真是吓煞人了,君威如獄火、我這凡眼難以直視。”
三千見她那鄰家女兒般可愛的小樣子,不禁微笑,攜她向前走:“不論三年大亂之時軍中細作的各種死法,天鬼立朝以來,可是一個淩遲慘死的都沒有。陛下那話隻是……”
“我知道,是我的對答陛下本就不滿意,我還在那多嘴,這嘴真該縫上。嘿嘿。”英治将匣側邊的卡扣開了、取下淺灰紙傘撐開、舉到頂上,偏向三千這邊。
三千擡起眼光向上看了一看,未曾言語。
“鹿……呃,還是之後直叫鹿大人,如今稱賢妹吧。賢妹此後何處去?我欲在景平集轉轉、之後便收拾東西出宮去。”
“今日,唔,倒是照常開市。”三千附和着點點頭。
“方便的話,咱姐妹同去轉轉、再一起去新寮安置啊?”英治一直瞄着她的側臉,柔順的眼光不知為何總有些閃躲。
三千下意識迅速搖頭拒絕,覺得不大禮貌,又帶歉看她面頰,亮着冰色雙眼道:“抱歉,我尚有行李雜事未整頓好,還得處理一晚,幫忙的宮人就在那門外、已等了許久。”
“哦哦哦。曉得曉得。”英治似是怕與她對視一樣,眨眼看向自己的鞋尖了,那湛藍的鹿眼中潔淨光色不暗,口中嗫嗫然道,“早先已經看了許久,可賢妹這眼眸,當真是久看不厭、冰冽漂亮得驚心,有清逸天人之色啊……”
什麼。
三千想起自己早先對英治“心有嫉意”,聞此真誠之言面上雖熱,卻不好謙虛應答。最終在拜别時,她加了一句善意的提醒說:“如今遷至新居,内城諸事尚待習慣,今日殿試亦多有驚神勞心,英治姐晚間務必早些整頓安歇,明後再見。”
“多謝、多謝賢妹挂心,我真累壞了、必然是早些休息,逛罷景平集就不亂跑了。”英治唇角翹起,而後傻呵呵地露齒而笑,“你我同期、朝中相伴亦是投緣,賢妹若不嫌,私下裡喚我小字阿衡便是。賢妹可有字?字為白雲?”
“好,阿衡……姐。”三千點頭淡聲,略有疏離道,“三千此名為君方賜,未曾有字。”
“也是,三千,三千世界、其象無數……陛下賜這大名、實在貼賢妹風姿氣魄!一名足矣,還要什麼多餘的字号添補其意。”
英治卻渾不在意,更開懷了,揮那色澤粉白的軟手笑道:“那我先去一步,等不及要吃景平集的牛羊肉禦餅、喝梅子甜茶啦!”
“好,阿衡姐慢走。”
她倒是,月事來了也不擋好胃口。先前候場時就慢條斯理将案上糕點一盡掃光、常溫的瓜果也咔哧咔哧嚼掉了大半,如今那一張頂自己兩頓飯的牛羊肉餅,還有大碗甜茶……竟還能撐下肚去?
小拙将軍為她備上馬凳,三千邊想邊笑邊搖頭,腳步輕快地上車去了。
“小妹,看樣子考得順利?”小拙趕車問道。
“唔,策問稍難、卻還好,陛下待三千一向溫緩如春。”三千扶着車壁深深坐定了,皺眉說,“隻是陛下的樣子叫我擔憂,這樣的竭慮煩擾時刻,卻又遇上……先前不知有此事。”
異變,小拙定然知曉。
小拙沉默半晌,待車行至空曠無人的碎石路上時,才在前低聲說:“小妹不必焦心,今夜安心睡着便是。我與一幹手下方才已補了眠,就待晚間執行宮内保衛諸事。我親保定坤宮,定叫你一切無失。”
“有小拙姐相護,我萬萬放心。可三千微輕,陛下尚且……”
“你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又是我妹妹,勿言己身微輕。至于陛下、千萬放心,今夜琉璃宇清宮各殿内,埋伏禁軍暗衛三百人之多,二級宮門的城牆上,亦駐有大量暗衛。入夜、三郊大将率部出動,亂将止于内城。”
果然是沖着陛下去的,可是……陛下有蓋世武功在身、那一宮之内竟還要藏三百人的精兵護衛!
三千頓感事情重大,心中惶然發緊,薄汗已濕了脊背。
“陛下說了,三月之内屢屢受試、國中前無此例,三千小妹再是文運文盛之星下凡,也定然日夜溫書、勞累不堪了,今夜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下是正理。明日一覺醒來,什麼事兒都沒有的。”
“一覺醒來就什麼事都沒有……”這樣的潇灑、這樣的哄幼之語。
可她不是孩子。
三千撩簾側望,唇勾苦笑,卻見十幾個白袍醫者如白鳥一隊袍翼翻飛、跟着前方四位宮人擡的一擔,疾快的腳步劃過宮磚鋪就的敞闊平地。從斜方向而來、冒着烈日直去西北的琉璃宇清宮。
小拙将軍的車子向西南行,三千回視盯着那擔、看得眼酸:“那是禦醫隊?那擔上……”
灰長發的高個兒女人,卻不像是病重的儲君殿下。
“嗯,是禦醫隊。鷗聲禦醫身子不壯實、近來奔波太多不慎扭了腳,但她畢竟主理禦醫院諸事,又敬業、不得歇息。此行、恐怕是給陛下彙報儲君病況的吧。”小拙速度不減、穩穩地說。
“今日……陛下忙于殿試,不能守于義姐病榻前,想必心中焦灼難耐。”她想起女人孤苦的往昔,想起她談及義姐時的明媚臉色,想起她今日談及儲君的疲憊無奈,心裡又是控制不住的一片疼惜,點點酸針紮刺心房。
“是啊……”小拙這樣簡短應歎。
三千默了,她知道最後一個至親離去,此後天地之間孑孑一身、該是如何茫然。
君側之位、儲君之位。
從前,她機關算盡也想拿到,入朝做寵臣、設計将鬼君弄殘害亡,自己攝政稱制;若無緣科舉、就以美色争入後宮、假作濃情蜜意,最好誕下鬼君之子、立儲之後再殺人誅心……之前,她總存了份颠覆朝綱、攪一片血雨腥風之心。
因她總覺得,這該是個暴君。
得藝女司庇護之後,她卻食香寝暖。
讀書之後,她不忍以私仇牽連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