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之時日當正午,定坤宮赭門大開。
三千用侍密部專供的紫紅墨水、執陛下所賜掐絲琺琅杆鼠豪小筆批注桌上籍冊,剛好将琉璃硯盒中清墨用到全幹。
因主殿深闊,縱有徐徐熱風,坐于殿内烏木靠上,竟會覺銀冰壺加之宮人小扇輕擺、冷意沁然滲膚。
她微松眉宇、擱筆轉着腕子,擡頭溫和地說:“素環,這冰壺略有些冷,撤了罷。順便着人去景平集問下,天官大人可是在酒樓内吃醉了?需不需要下官擺個擔子、将他人擡過來。”
素環擡眼低眉兩三次,顫顫地喏了聲,忘記問三千是否洗筆或再研墨,兩隻小白手抱起冰壺就快步退下去了。
她是從朱河鄉新選來的貼身宮人,13歲、孩子氣了些,但做事靈活細緻。因為還不識字、看不懂機密典籍,遂叫她侍候三千的筆墨事。
三千想起素環敬怕的臉色,有些莫名——可能是住在定坤宮中的氣場影響,幾日來語氣是陰冷了些、也更硬了些,但也不至于怕她至此吧。
自己将小筆放在瓷筆洗中,涮開一片清靡的紫紅色,摞了小冊,又用簪花銀剪裁出四開小宣、換點金松墨、狼鋒羊毫大筆。将墨置于硯中、素手執茶倒水,禦賜之硯旋磨出墨極為滋潤,濃濃墨汁面上映着點天光、賞心悅目。
三千感到舒心,微笑着用筆蘸飽了,潤正筆鋒,埋頭書字好幾行、是在練自己的名字。
寫滿生宣,她欲取出冊天母诏書來、題絹上名字,起身察一眼自己的字,忽又覺“三千”一詞略失大氣、不盡滿意……不過,若大氣過頭,蓋過了陛下那簽名的氣勢,更是不好,此間尺度正需斟酌把握。
三千扶扶眼鏡、雙手将紙舉起來細看。
這麼一望,才見殿門旁所立:淺紫色薄單短袖衣、撚金玄色繡裙,紫紅輕紗小領廣袖為披,胸前點綴金章鑲玉團,腰間斜挂紫玉金帶,灰發半束半散,側發編有紫帶、綢帶光澤直垂于膝側的高大女子……
不是穿宮裙的宮人……是她。
肩胸肌膚脂肉透紗,一面朦胧挺秀。
她灰眸含笑溫和,向這邊背手而望,似是立了很久了。
三千何曾見過她穿裙的樣子?這麼一看,未覺那高壯身體撐着衣裙有何突兀。
純花女族人的身體曲線柔中帶剛,那肩圓腰薄、臂軟腕硬的秀逸線條,搭配一張骨相俊美、皮面玉潤的臉:陽性通通内斂于骨,陰亦不極柔極嬌,風華雅正,非常……非常符合三千的審美。
至于她,上身着的大片紅紫色朦胧映上臉頰,裙裝的姿色在利落爽快的飒美之外,竟讓人察覺一絲溢出的嬌俏豐熟,如同盛夏紫色果子熟透,貝齒一阖就能将她咬個破皮流汁……再加上、她的紅唇與尖齒,天下無二。
這世間一點極盡紫紅的驚鴻之色,直接重筆點在了三千的心窩裡,筆力透心肌,絕色滲心血。
三千心中小動,不由得推推眼鏡,冰藍眼底發亮,喉頭輕輕吞咽。她擱下紙、白面泛粉道:“陛下何時來的?”
“你叫天官啊、是叫不來了,今日景平集開市,文命那厮與人算卦射覆。人家都是輸了喝,他倒是定下規矩、赢了喝,幾乎從頭赢到尾、隻為喝得熏醉呢,”女人用手扯了扯紫紅薄紗前襟來透氣,直步上前,越來越近的笑容透露狡黠:
“孤着人,将這酒鬼擡到了酒樓屋頂上去!搭起小棚防他中暑。等他醒了,孤倒要看看、他到底會不會那吹噓過百遍的輕功檐上飛、神隐之功,還是該抖抖縮縮地在屋頂待到子夜時分,假裝看他的滿天星鬥、等孤叫人上去救呢?”
三千聽文命還不來、先是皺了眉,聽到後面又忍俊不禁,展顔道:“陛下那麼早就到了?在門邊看着臣作一通鬼畫符。”
女人拿起她的滿紙簽名來看,揚眉說:“什麼鬼畫符?好得很呢。你沒見過孤通夜批奏折時、困得亂寫亂畫出的字了。你這字清隽秀麗,頗有風骨,15歲的白杉生也寫不出來,甚美!這就簽上诏書去罷。”
“臣想再練練。若不小心寫得比陛下之名還要大,蓋過了君威,恐怕诏書要從頭制過了。”她看着女人的側顔,盯她血色充盈的唇,不由得掏出帕子來為她沾去鬓角細汗,一直拭到下巴附近。
女人對上她的眼光,熱掌握住她拿帕子的細手,眯眼、老虎發威似的笑了:“什麼蓋過君威,這種事孤不說有何不妥,普天之下、誰也不敢覺得不妥!你大大地寫上便是。”
三千餘光掃視周圍宮人,果然都在大膽地互相使暧昧眼色。她對她眨眨眼睛、低聲清朗道:“臣覺得不妥,臣、可不想事事都失态、失了規矩,被人來來去去地議論。”
“那天,召司禮部的人議事,你臉上滿帶淚迹、像小花狗似的,那麼失态。”女人柔柔地攥了攥她的指尖,力道恰好,指尖熱意似薔薇紅的地獄烈火,緩緩燒進她皮肉裡。
女人如同鬼魅細語、低聲笑說:“那天,愛卿唇上腫了三四分,如同抹了胭脂,還帶個窟窿似的血疤,一路悶聲偷笑的香香在咱們下車時看見了、都臉紅避讓。這就罷了,在殿内議事時、還總揪着孤的袍袖不願放,誰見了能不驚、不想、不議論?好婦那厮,可是個出了名的春情腦袋、還是個大漏勺呢。”
“……兩碼事。”三千落睫避開這對視,不是讨厭她的調笑,倒是恐怕她湊那麼近、等下就要滿眼好奇和興奮地咬上來——這段時日,隻要遇到個能夠接吻的隐秘角落、女人就總主動湊到她唇上仔細親吻。
比起情起難抑的吻、更像是在找尋不會讓尖牙刮傷她嫩唇的親吻方法,幾次練習而已,勾吮攪磨的技術也是越發厲害了……
她面上飛點薄紅,别過臉去轉移話題:“這幾日臣找天官來、他總不來,是不是陛下阻攔他的?”
“你找他做甚……”女人摸摸她蘸了塊紫紅墨迹的無名指指腹,鼻子裡歎了一聲,湊近她耳邊才說,“不要這麼不放心孤,若天天擔驚受怕的睡不好,又是孤的罪過了。當下有好日子,開懷地過當下便是?”
“又是什麼明日愁來明日愁、吧,”三千淡聲道,幹脆轉身落手去拾筆,在筆洗裡漫無目的地劃了幾圈、将那紫紅清液攪渾成一盆黑水,抿唇低說,“臣亦不是全然不放心陛下,隻是、将之後的事算得清楚些,在心裡留個底,有什麼、也好補救……”
女人不應、喚柱腳壁腳那幾個樂得正歡的宮人:“看得出來鹿大人平日待你們寬松、但在孤面前,那笑也收着點。把這些筆墨洗了去,天氣太熱,将殿門閉上,你們也就進耳房午歇吧。”
幾聲喏後,宮人臉飛笑意、腳步匆匆。
天光溫風盡收,一殿曠然冷寂。
“這麼說來,鹿卿若是看戲折子,怕不是要剛翻了開頭幾頁就去瞧那結局,見結局叫人滿意,才敢看下去嗎?”女人半是好奇、半是調侃。
“……陛下讀戲折呢?”
“孤會從頭閱到尾,看滿意了笑,看不滿意就罵!”女人大笑道,“最後啊,再把那精彩的部分來來回回地欣賞,才爽快。”
“若說收藏書中精彩處、留待欣賞,臣亦與陛下無二。”三千才垂眸微笑了。
女人于是直接扳她薄肩、讓她向着自己,灰眼亮亮地、坦誠地瞧她,如同少兒吐露真摯之語,卻更似教誨:“鹿卿。命,是防不勝防的。糊裡糊塗地遇好事,比清醒着要驚喜地多;糊裡糊塗地遭壞事,又比清醒着要少太多痛楚。
孤殺了這麼多人,天下多少人都仇恨孤、詛咒孤,受點傷病也是應……”
她見三千的眼睛驟然泛起濕潤,很快改口說:“況且文命那家夥,傳達天意、亦會借着天意作弄設局。那夜他讓你住在此處,說如此能好眠,可半夜又闖進宮來将你弄醒,真意、不就是叫你去搭救孤的嗎?他豈是那有一說一的直白之人?
放心好了,天下又有這麼多人,都心悅誠服地稱呼孤為萬歲,萬萬歲的,想那口号也是可以延命。”
她說罷輕笑。
“嗯。陛下叫臣放心,臣就信陛下所言。”三千貼近她尋求心理安慰,靠在胸前那層薄紗上,感到體溫霎時透衣、直氲鼻間。三千閉上眼睛——
這千年難遇的明君。但願,天底下各式舊仇、送來什麼傷病,都不要奪她性命、不要壞了她身子的根基,像那夜一樣的景象,自己決然受不了第二次……
天下人皆惶恐臣服,高呼她萬歲,可她在最壯盛的年紀、卻面臨死劫……自己不為她求什麼虛無的萬歲,唯願她康健百年……此生恩仇相抵、情濃一遇,已是命運眷顧,兩人如此相處、能再有三、四十年就足夠了……
想着,她一手摸上她的肩頭緊扒住,在這片自己所貪戀的甜香溫馨中落下滴淚。
“孤,幾日間加緊審批設新部的折子,又壓制怒火、沒浪費時間罵那些出俏花樣的蠢貨,恰巧義姐病況穩定,大太陽天的、孤又未去射箭打铳……如是、才擠出了冊封大典前這半日,卿勿要、又哭成了小花狗。”
女人越說越慢,低柔聲音之中微含啞意,貼着三千耳朵的心跳也有節奏地加快了。
“嗯……陛下還特意、穿了這麼美的衣裙過來見臣。”三千大着膽子笑她。
“呿,這小狗爪有勁、扒得緊呢。”她低笑着捏下她的細手,利落地摘下她眼鏡,抹去她眼角微濕,說,“什麼随妃、姤妃的都不對,鹿卿也不對,孤當時應該賜你個犬字,犬妃,才最符合。”
三千絲毫不愠,看她肩頭那片紫紅薄紗已被自己按得貼緊出汗的肌膚,也笑了:“也許臣上輩子就是做了狗吧。”
“上輩子還在做狗,這輩子就成了如此天才的人兒?”女人灰色眸光先淡,很快輕勾起她的下巴用拇指摩挲,看着她眼底時,純黑瞳孔才張大了、煞是吸人,虹膜灰澤中放射狀的湖粼,淡金薄銀絲線般的折光,也變得詭秘幽邃,“既與孤有這等緣分,那是、做了孤的小狗麼?”
她低睫瞧自己手中握的,是三千圓痣上覆了紫紅一抹的嫩紅指腹,吐息的溫風剛覆上去,濡濕紅舌就瞬間舔卷而過,很快、又是一片濕熱。
尖牙似有若無地刮蹭肌膚,這當兒再凝望過去,真如舔舐、直視獵物的萬獸之王,又如美豔兇狠的鬼聖,正用長舌勾她體内魂靈,誘她化為地府冥差,長伴君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