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班随行禦醫以風岚為首,盡數垂頭跪坐在水房灰綠色的草席兩邊。
一帖終于對症的藥,藥方白紙黑字、平展在三千面前的桌案上,藥水滾滾沸騰的咕嘟聲、充斥于窄小屋室的陌生苦味和溫暖熱息,令她略得安定。
有過之前的教訓,三千絕不敢在女人面前鬧出沖突來,生怕她因情緒激動猛咳而加重了病情。
隻有入夜等女人睡熟後,才謹慎地召來群醫、集中問話——
“何謂……”
冰藍的眼中、跳動着無法融化堅冰的燈燭火色,她勾起一邊唇淺淺嗤笑,低聲質問風岚道,“何謂,陛下自己了無生意?說出這話、不覺可笑麼。”
風岚看上去絲毫不慌,沉思片刻,上前行禮後穩聲道:“回儲君殿下,臣、風岚,出身純花女族巫醫世家,自9歲開始行醫,刨去因痨病休整的兩年,如今也整整40載,照料陛下足有12年了。
臣在禦醫院,年齡不是最長,資曆卻是最深。一生緻力于将純花女族傳統醫術、與中原醫術融合貫通,也攻克了許多疑難雜症,如今尤善治疱疹之疫、頭風與痨病。
同、尋訪民間奇術偏方、主持修撰醫典集成百冊有餘。
可就算如此,在學識、行醫手段和魄力的哪一項上,臣也不能與當今風華正茂的禦醫院大醫生、鷗聲相比。”
“本宮不是來聽你述職平生,感歎技不如人的。”三千打斷她,用上了冷漠嚴肅的自稱,眯起眼睛道,“有什麼話不必繞彎,直說就好。”
風岚再拱手,叙述有條不紊:“臣,較鷗聲大醫生隻有一個長處——這恐怕,就是陛下未攜鷗聲大醫生、而是攜臣南巡的重要原由。”
“倒說說,你較她有什麼長處?”
“鷗聲大醫生隻顧治病救命,甚至稍有意見不合就敢與陛下正面沖突,大醫生的眼中,隻有療愈病人之天職。”
風岚直起身來正面看着她,泛藍的墨色圓眼裡閃着溫順平淡的光,這時的平淡、反倒有種毫不畏懼的意思在裡面:
“臣身為世代巫醫傳人、效忠于曆代家主、族長、皇帝……臣眼中,隻有效忠于陛下之責,臣敬重天命、也絕不違抗君意,無論陛下欲生……還是欲死。”
“你、”三千聽到刺耳的字眼,緊緊蹙眉。
“儲君殿下!”風岚的小侍醫心憂恩師,在昏暗光線中、臉龐穿越藥水壺口撲出的一團白氣,趴跪在風岚身側:
“風岚副大醫所言千真萬确!陛下之令,是除暫緩咳嗽與疼痛的湯藥、其他一概不用,任其自然生滅。這等輕生之令,若大醫生鷗聲在此,一定要與陛下大吵大鬧起來,驚動殿下了!
風岚副大醫、不忍見陛下受苦,不忍見殿下憂心深重,已鑽了陛下命令的空子,這兩日令我等煎藥時、多加補心安神之藥材,讓陛下整日陷入沉睡,養心止咳、避免多慮,唯恐痨病侵襲聖體……
殿下……恕臣多嘴,陛下了無生意,自天鬼十一年征戰米魯爾時已有苗頭,那時陛下亦未令鷗聲大醫生随行,行軍途中,召風岚老師和臣去、下了一道死令——
若遇陛下身負重傷之況,當即放任陛下身崩,絕不能出手拼力施救,對外隻言陛下之傷、難以回天。
如今風岚老師與臣冒死坦白内情,望殿下明鑒!勿損老師一生懸壺濟世、仁心仁術的聲望,臣願以身死證明呐……”
“都起來、賜座。”三千銀牙咬碎道,“本宮何曾說過要殺人?”
三千回憶起女人征戰時,自己每日所感的心慌不安,不禁一陣驚悚!她終于能體會到氣得頭腦悶漲、頸脈痛跳、欲怒氣爆裂地發作一番是怎樣的滋味:
何至如此、為何如此?!她就這麼想死?這麼厭惡她自身、厭惡此世,以至于早早就想将天下之責、一股腦全抛給毛都沒長齊的自己!?
若不是自己在無數封書信中寫下哀哀恸言,說無力承擔國事、說想念她,央求她盡快回朝……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香香陪伴女人最久,對察覺人發怒的前兆有十分的心得。
她睜圓眼睛,在旁看見三千雪白的喉頭顫抖着吞咽、胸口袍襟不斷起伏的綢光,看見那眼睛直勾勾卻昏茫地、盯着屋中空虛的某個陰暗處……她為三千的怒意感受到了強烈的親切,當即直接跪下道:
“殿下!臣嘗聽聞陛下與天官密談兩三言,之前臣還樂天地全然不信,如今、或許可解殿下所惑!”
“……對了,”三千轉過晦明不定的眼光,看她,“你說天官……”
“香香姐!——”樂文侍衛出言相阻。
“讓咱說吧!咱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就别摻和了!”香香抹了把鼻頭上的汗,一面難色地回頭小聲吼說,又對三千投去熱切的目光,道,“殿下!天官……臣好奇心重,當時,臣違抗聖令、貼在壁角聽見的,天官……似乎是、算到了殿下的生辰,以數理計測後,說,殿下乃千年難遇治世之才。
之後又觀星占斷,直到後半夜才斷言說,若欲扶您起勢,護您入主宮中以至天下安定,必除……必除——
……必除、與此相克的鬼君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