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純花女族赓續的血脈之中,合育生命的邀請,無疑是“愛”的同義語。
這本該是溫暖的家巢内安恬的蜜語,當從愛人的口中傳至耳畔,愛的甜蜜本身,會觸發心頭一抹雲母粉光澤般、閃亮純美的喜悅。
也許古往今來、令她們生生不息的每一份甜蜜,都足夠深刻、足夠理所當然,以至于純花女族人從血脈本能的觀念上,忽略了它根本不存在的情況。
如今,甜蜜蕩然無存。
當甜蜜作為正常的手續徹底缺失,取而代之的也非欲望、而是所愛之人遞來的一份絕望的哀求——
絕望,怎麼能和以喜悅崇高為正統的繁衍聯系在一起呢?
這無疑會造成純花女族人意識上的不和諧和茫然。
而對一手“造成了”這絕望的荼荼來說,三千撇去深情執着、隻留自身絕望的哀求,幾乎同于萬箭穿心般的一擊。
看見,三千撐身的手臂在以不規律的節奏戰栗,她白發披散、衣衫松解,向自己眼前裸露出的白膩肌膚美麗如斯,可從中,從一切溫熱淡彩真摯的袒露之中,卻根本看不出任何引人心醉的純美之态。
唯有頸項上傷口凝結的血污、胸膛上病與淚造就的顫抖、情緒方面的極端脆弱和風塵仆仆……所帶來的一切“不體面”,毫無掩飾地暴露在一方冰涼的天與地、月與湖之間。
生生染污着荼荼印象裡,三千永恒的純淨與高潔。
她直覺中無法接受,甚至感到莫名的憤恨不解,卻根本不知……該恨誰?
恨自己嗎,難道是自己的存在“弄髒了”三千嗎?
恨命嗎?被自己奉為圭臬、慎重謹然地遵從、以守護三千與天下的“律法”……其本身、卻那樣虛無缥缈的“命”嗎?
蒼天無眼,宿命可恨,可她還是、不得不從!
“三千,咳咳……!别這樣,好不好?你……咳、你操勞憂心過重、月事已許久不調,我幼時受過重傷、咳咳、後來又遭血崩,現在全身是病,也早已不行了。”
她如此堅持着。
她曾經是傲睨一切的帝王,是毒辣陰狠的鬼君,現在,她的灰眼睛彎成月牙、用上了半帶讨好的臉色,用上了極盡溫軟的話語聲。
這樣的自甘卑屈,隻為攪碎三千頭腦中圓滿的水月之影:“三千,你明知道這絕無可能,就等我再歸來,咳咳、等等我,好不好……?我保證……”
三千忽然感覺背後整個黑夜的重量、都雪崩般霍然傾塌在自己的雙肩。
她目色發直、眼前蒙灰,猛然深吸一口氣。
絕望曠日持久,使她力竭,此刻疲病交加,更添心碎,任何形式的拒絕都會突破那脆弱的防線——雪發輕蕩如白緞流光,是三千挨近她,緩緩搖着頭打斷她,唇痂再裂、紅絲蔓延,開口便是泣不成聲:“臣認命、臣聽話……我願放你走……!可明明……已是最後一面,陛下怎麼忍心、怎麼忍心一口回絕……對小拙将軍,陛下尚勸她、勸她生育孩子、以作留在人世鮮活的指望……可我……我能怎麼辦……我一個人,無論如何做不到……陛下、荼荼、求你……”
以情為計、也當使得——她的手段,三千已盡數學會。
三千,總是學得很好。
她讀得到三千的心聲,知道這是獵人三千的套路,知道句句都是她看準自己心髒薄弱處刺來的利刃。
可冷下心腸、手起刀落殘害獵物荼荼之心,在二人交感的此刻,正如一刀刀鑿碎三千自己的心——她又怎會不了解、不動容。
淚水掉落在她泛起潮紅色的面頰,下唇已蹭上了三千濕熱的血,滑入唇縫、鐵鏽味鋪散在舌尖。
天知道,她多想繼續觸碰,多想以吐息和舔舐的纏綿,療愈她的唇瓣、保護那顆被割裂蹂躏過無數遍的心……可一切通向甜蜜的觸碰,都該被嚴令禁止。
已走到這一步,斷無回頭之理。
她偏開頭去,失力骨綿的指拼了狠勁、死抵在那失去着溫度的單薄胸膚上,習武之人心中有數,力道足以将對方弄痛。
可這樣用力,她便能觸摸到三千年輕的脂肉消逝後,胸口凸出來的根根幹枯的骨骼,觸摸到,那胸腔中震手的生澀心跳。
熱血在唇緣冷卻,熱淚于眼中湧起、從眼角源源不斷地淌下。
她同樣哀恸到無法自拔。
她真正開始憎恨自己,根植體内的無名怒氣也久違地發作起來:“三千!三年而已,你對我執念太重!我根性惡劣、殺孽深重,以至天叫我死!我這種人……咳咳咳……死了又有什麼好可惜!
……半身已入地府,我不願以亡人之影陰魂不散,害了活人、叫你和孩兒過得一生心苦!那樣對你對她、又何嘗不是造孽!”
三千不駁她諸般怒言,卻從她憤恨的熱意中抓住機會似的,慘痛淚面上浮現出一絲失心的微笑:“既然并非不可能,荼荼,算我求你、求求你救我……”
她不斷乞求的,是一份愛、一個來自愛人的遺物,還是一個留在人世的理由?
她究竟……愛到了怎樣一種可怕的地步呢。
荼荼看着失魂落魄、形同一件虛白色空殼的三千,連半句話都難以擠出梗痛的喉嚨。
灰睫沾露,她忍受着三千強塞來的悲恸、承受着痙攣絞痛的心跳,仔細去與那雙冰色眼眸對望,意欲最後發出堅定的訣别之語——
可這目光交接的一瞬間,眼中不經意染入的三千瞳眸的冰色,正如同頂上傾瀉而下的冷冽月光。
同一時刻,來自周遭整個月夜世界的近乎瀕死的哀求,從四面八方包抄來,涼絲絲、寒意森森地向她模糊的視線狂湧而入,穿過了她的整個身體……
意識中編制成型的話語,被一片淡白色月的夢幻籠住,消失了蹤迹。
目光變得柔軟,隻能注意看着三千那令人心疼的、淡紅色的眼白,看着,在她擴大的深黑眼瞳周遭、正碎裂溶解的淡藍冰晶。
冰晶微細的崩壞聲傳至腦髓,那股股難抑的淚意、那強烈的心願,也同一到自己的體觸之中:似乎是自己眼裡、虹膜裂縫中的融冰化成了水,讓含情的淚過分充盈。
同頻的落淚,讓彼此眼前模糊和清晰的交替也變得同頻,月光在淚水上搖動凝聚,閃光可稱璀璨……這雙美麗的、承受着洪流災難的冰色眼睛,這雙與月光合夥的、動人到恐怖的淚光,讓荼荼渾身發麻、後腦一冰:
她從意識深處中懵懂地抓住了某個核心,猛然意識到,對視中存在着最極端的、喪失意志的危險!
可畢竟,如同比武時的一招一式、如同戰火中的一刀一箭:
意識到與躲避開,總該是兩回事。
三千燦爛奪目的眼光,荼荼的靈魂避無可避。
說到底,是她先動的心。
灰眸轟然點火,薔薇一點色濃,豔麗魅惑,寰宇無雙。
愛意若百川潮海——如百鬼狂嘯,争先恐後地回應這月圓之夜聖潔圓滿的頂點。
無數簇地獄烈火、灼熱地燒灼向那雙永恒冰凍于神殿的眼睛,無數隻漆黑的鬼爪猙獰而動、要将天上神祇純潔的裙角拖拽向自己懷中,要用獨自的熱愛将其囚禁、逼迫着融成地獄熱海一灣……
這熱切的、強迫性的欲求,發自無比濕膩肮髒的地府,荼荼曾無數次困擾于其污濁、自厭于與欲望交戰的數次潰敗——
卻是……是三千,以眼光輕巧地引動了她自己也不知的、至純至美的愛之核心。
她更從未想過,三千竟會以毫無保留的、舍生忘死的愛,将她領向比夢想更高尚的極樂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