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不會,這雞蛋十分新鮮、我還特意吩咐禦膳……且慢,難道……”
“大醫生?您又來啦,您兩頭奔忙一夜未合眼,可要注意身子……殿下?已經歇息了……哦,眼睛?我、我沒事,我隻是心疼殿下她……思緒常陷恍惚、白日裡心力不濟,我勸着才能阖眼歇一陣,平日裡二更天就能理完的事兒,這幾日硬撐着眼皮熬到四五更、才批閱完一多半。
方才、兵部又來了急報,想必您也知道的,說軍中藥品以次充好——殿下眼看着很是鎮靜,其實聽着那奏報,身上冷汗都透了三層衣裳……過後,又發眩暈頭痛,我硬是求着殿下,她才願再睡半個時辰,我……”
“素環,先别哭,聽着——我想再診一次脈……無需驚動殿下,就這樣。”
三千恰從斷片的夢中醒來,在重新陷入夢的境界前,将這些缺少掩飾的動靜都聽了個清楚。
不過,她無力去管去問——與感官對外界的自動捕捉無關,意志、被疲累困乏牢牢綁進粘稠的沉眠狀态之中,來自意識深處微噪般的波動,不知哪一個波峰浪頭,又要再将她卷入另一個夢的密封盒子裡。
那些光怪陸離的場景,都是源于哪裡、被什麼觸發、又是怎麼被允許進入自己現世的夢中的呢?
疑問和不解太多,可三千不變的智慧,讓她立即抓住了其中毫無疑問的一點:不管在夢中見到了什麼,那些場景,那些場景引發的念頭,也勢必會影響自己往後所做的一個個抉擇,成為自己已被決定的、今生命運的一部分。
方才,她告别英治,也許是那樣溫柔湛澈的眼眸留下了殘餘的印象,她在夢中又看見了英治的一雙眼,或者應稱呼那時的她為……阿平。
滿布棺材般倉室的深邃房間,幾十點藍色星光般的連接指示燈閃閃滅滅。窗開着半扇,室内流動着夏日淩晨的涼風。
四點、窗外天空的陰雲縫隙中已具現晦暗的藍。
與現實的晦暗沉郁不同,倉室孕育出的虛拟空間明亮、清透而夢幻。
帶有粉色印象的、星雲般的物質,在少女一雙粉潤健康的、無瑕的手中,鼓動流逸着溫潤的光。
這般大小,與街邊售賣的棉花糖無異,更顯得柔軟可愛。
“這是……什麼……”
阿平,清澈湛藍的雙眼緊盯着這團美麗的物質,眼底倒映着它奇異瑰麗的閃光:淡白色、淡金色、淡粉色的閃爍,一下下觸發着心的漣漪……
它被少女昳昇慷慨地輕捧向上,進一步舉到阿平鼻尖之前,好叫她意識到它的溫暖與甜蜜,體會它與常理不合的一切。
阿平全身心感受着“星雲”的美妙,漸覺一陣感動:這是何等的被愛的幸福!
火熱的能量從胸腔湧上腦中,酸脹的感受彙聚堵塞在鼻根,從内部沖擊着眼睛。
清水滾落下睫,她輕擡淚面,與她相對的少女昳昇的臉頰,透着玫瑰色的、幾乎是光燦燦的神采。
昳昇咧嘴綻笑,帶有興奮之色的眼睛流光溢彩。
月亮一樣溫潤的少女,因更添一份生機而顯得甚是美麗:“這是我心靈的造物,是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物質。我想,因為虛拟世界一切物質的數據可見性,它才得以顯現在我們眼前。”
“原來如此!……它在動……是活的嗎?”
“它……就像非常柔軟的瓷土,隻要我想,它可以變化為幾乎一切人和事物,但它的形态與行為完全受我擺布。我不知道……這能不能算是活着?”
昳昇輕動手指,要将星雲光團流轉成一個精靈般可愛的小姑娘。可是五官還停留在印象的階段,昳昇的表情就變得慎重而緊張,那可愛清麗的形狀轉瞬即逝,重歸于未經雕琢的一團虛缈之态。
阿平面露不解之時,昳昇垂了垂眼光,雙手将星雲捧回胸口處,猶疑地說:“……我不想現在就上手雕琢她……我不知道,那麼美妙的她、應該固定成什麼樣子——如同繪畫,在線稿未定之前,她就像一副隻定下了基調的草稿,永遠都給人以完美朦胧的印象……”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阿平點點頭,“朦胧才是最美的,能給人以無限想象的空間。”
“嗯,可以這麼理解吧。”昳昇聳肩無奈一笑,很快,她的眼睛重新被眨亮,閃爍起少女純粹興奮的光彩,“不過阿平!我已經給她起好了名字——我想叫她……星星。”
星星……我的星星……
在強烈到足以卷動洪荒宇宙的願力推動下,終于成為了真正的星星——她為三千大千之願粉碎……成為了零落宇宙的光、成為了無孔不入的甜蜜碎片。
可是最後……最後,她怎麼會被固定成這幅鬼樣子?!
充斥整個宇宙的美好幻夢在霎那間破碎,第三人稱中、沉靜觀望夢境場景的意識,突然被一股憤怒和憎恨吸納牽扯。
主觀視線,凝聚到一具力量宏大到恐怖的、光輝偉岸的軀身之中。
三千與震徹骨髓的憤怒緊密融合,看見自己美麗的、巨大的手,不留情面地傷害、撕裂侵入着什麼,也不計較指尖手掌因此被染得濁臭、被蟄得刺痛——自己,隻想救出美麗的星星,被摩羅、被宇宙主殘害侮辱了的星星……所以拼力在髒污的混合物中探摸、拉扯着……
手中,很快紮實地握住了一團溫暖柔膩的物事。
至少……把星星……還給我……
這時,那灘臭氣彌漫的混合物……卻在鬼哭狼嚎地喊痛。
惡臭到令自己窒息的、醜陋到令自己不忍直視的小家夥,竟會哭,會以口呼出哀求的聲波。她用刺耳的嘶聲慘叫,讓振蕩在自己身邊的聲波顯示着尖銳的痛,她說,好痛、好痛……
痛?
我的星星不曾痛過,就算在粉身碎骨時,她亦不知痛為何物。
就連我自己……也好久沒有感受過痛覺了……
原來比起星星,比起自己,這小家夥才是真真切切地活着、痛着、哭着、恐慌着……
現在,她那張猙獰寒酸不堪言狀的臉上,兩隻陰暗渾濁的眼睛,向自己投來了恐懼合并癡醉的眼光。所有被投來的感情,竟都是那樣純粹無邪。
三千怎會不明白那般癡醉的内容物:
是喜歡。
面前醜惡灰暗的靈魂,是鬼沒錯……是一隻犯下貪生之罪的鬼,可探摸過她的……心,三千清楚,她奇異地、僅僅帶着一身恐怖的鬼力獨身遊蕩來去,對塵世觀望好奇,未曾做過其他惡事。
剛剛,自己由着記憶的執念發作、看不清當下的真實,由着對星星執念引發的嗔恨、憤怒與妄想發作起來,弄痛了——差點殺害了這隻小生命。
現在,那雙眼睛裡除了一些恐懼,卻隻是在訴說,喜歡。
并且,她懷揣着的那顆靈魂核心,是為自己之願、粉身碎骨奉獻過的……星星。
那麼,她對自己,從來隻有過喜歡與奉獻。
可自己身為那遂萬億生靈之願的月神,對她,都做了些什麼……?
三千胸腔之中不存在的、某個空虛的處所,被不存在的線、牽動起一絲虛幻的疼痛。
在清淨安定能持續到永恒的、神聖的身體中,開天辟地般的事件發生了——有如一種雪崩的轟然傾倒,一切都因這一次心動或是心痛的力量,無可挽回地向一邊傾側,徹底打破了平衡的穩态,變成一片難以收拾的情感廢墟。
三千從一種欠了債的難耐焦躁中,清楚感知到痛楚,知道,與她的相欠之業已經累下,靈魂正在暗中結緣,編織出屬于二體生靈的未來……
宇宙中無數生靈以緣交彙,結緣并不稀奇。
緣盡,也并不難。無非是若欠下什麼,速速還了那債,兩清就是。
況且,與她之間的債項還未累積到累累高築、沖破天際、到宇宙曆史終結也還不完的地步。
可這次,三千暫時不想還。
能夠計算因緣、甚或宇宙走向的三千,做了一個更大膽的決定:
在那雙眼中,除了怯意、畏懼、崇敬與喜歡,祂還要看到恨。
要她學會恨,要看到她用那雙厲鬼的眼睛,将濃厚到無與倫比的恨與怨、飛刀奪命般狠狠投向自己。
那顆隻有愛存在的心……又會怎麼處理宇宙第一強烈的怨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