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輕呵一聲、沉吟微笑,面上慈愛之色伴随喜悅的薄紅徐徐展現,望之人色充溢,溫潤非常。
她雙手扶案,自座上起身,雪色喜紋之袍在她身上順滑垂下,如盛大演出的圓滿落幕,金銀色線上細微的凸起、無處不正發出璀璨的閃亮,如同星星、在純淨美妙的燦爛神空之上漫天爍光:
“今有喜事。
陛下與本宮夙願得償——
本宮生來體寒,氣血不足、素質虛弱,雖得陛下聖寵隆蕩、卻憾未能為陛下延綿盛花血脈,幸得禦醫院良醫調養三年,如今,皇裔終有繼嗣。
依陛下所言,十年征戰四海、為社稷操勞久矣。值此大戰之際、天降鴻喜助我盛花,此後陛下與本宮終可心安、得以籌身後事。”
殿中悄然無聲。
隻明了一切的白杉生,他望着在上莞爾、形單影隻的殿下,心胸中感傷滲出逐漸湧動成波,目色漸漸含上輕悲、鼻間呼出長長的怆歎之氣——
陛下奔波馬上,身在極西,怎可能下此诏喻?
是殿下,在得知自己身懷皇嗣那一刻、立即興沖沖想到了修設皇陵。
這一件,分明是告知千裡之外的陛下,若陛下得知儲君懷嗣,仍然不歸、隻求身死,她也必要着人從沙場将她撿回、裹屍安葬于皇陵之中。
這一舉,更告訴陛下,此後殿下之身雖在人世撫養教導盛花血脈,但與陛下以情義相連的心,卻在她入葬的那一天,就将合棺同去。
若陛下視死如歸,殿下亦無懼。
她會熱切堅定地将彼歸之黃土、視為己身的心安之鄉。
這二人之情,已突破人世茫茫光塵所能承載的極限,待曆經過萬古後,天地相合、此世傾塌時,怕是也難以泯滅半分。
……
窗外冬陽晴好,禦獸場茶廳内、一羽無憂的金絲小雀發出同樣晴朗的歡叫,它以嫩紅纖細的小爪在三千肩頭細密踩踏、抓握,橫走去三千耳邊。
——這便是天母冊封儀式上、那羽盤旋二人身側的“神鳥”,本是天官秘密豢養馴服的小寵,現下養在禦獸場中、已經有些時日了。
雖然機靈到能配合天官做一場完美的表演,那小黑眼睛裡,還是不存在所謂思想複雜的内容物。
這樣天真無懼的眼睛瞧了一會兒三千的側顔,而後大膽擡喙、去啄了啄她流動光澤的眼鏡框,嘴下發出歡快的笃笃聲。
素環臉上流露出慌亂神情,恐怕小雀啄傷了三千的眼睛,小手已擡起來随時準備将它驅走了。
而三千則勾唇以對、任由它鬧。
小雀未得到這“龐然巨物”的反應,一時轉頭拍扇翅膀、飛去窗邊懸挂的金絲籠中飲水。小禽小獸之行為,大抵遵循自然之力的流動,一舉一動都是自得其悅。
三千手攀窗棱,眼睛望向冬日泛黃的草坡上、藍天下邁動四蹄悠然行走的巨鹿“白雲”,如同從洞開的神秘之門觀望夢幻的天堂之景,滿面輕柔沉醉。日光映照她的肌膚,将尚為嬌嫩的臉龐全然照成一面白色的光亮。
她似憶往昔,阖眸輕輕憂歎,純白色睫尖亮色一閃,眯眼向茶廳内轉視而去時,臉龐迅速在陰影中冷卻了。
面對那人,她語氣無奈道:“險些被甯炤這粗人按折了胳膊、一路颠簸着押送回宮,天官倒是不躁不亂、一聲怨怪也無……當初世事不理、現下竟有閑意再挂心你的金絲雀?來此處看見‘曉星’安好,天官、可回答我方才之問了吧?”
視線中,身着素色絹布薄衣,白發松紮成拂塵般一長束的男子,盤腿靜坐于扶手椅上。
關于他之前預言的命運,三千心中已有自己的答案:其真相,隻是天官玩弄文字遊戲,捉弄人的把戲而已。
被愚弄的憤怒之意已消散了,她隻是感到不解。
可面對立于這人世與天意的接壤之處、仿佛通體缥缈透明的天官——尤其是、險些被自己派去的人毆揍一頓的天官……三千心中不免存有抱歉和惴惴之情,之前敬畏與他相連的天意太久,現下也自然擔憂對他的傷害和不敬、會觸怒什麼天意。
眼前的天官,失卻了那寬大遮身的暗色星圖袍時,可見,他的的确确是清瘦肉身的凡人一個。面頰棱線分明、臉側輕凹,顴上與鼻梁帶了點淡紅夾雜鮮紅色的擦傷:不知身上有無什麼淤青呢。
雖然受傷的狼狽掩飾不住,可那面上還堅持閉目養神略帶微笑的表情,故意展現出讨打的神神秘秘之态。
面對他氣定神閑的沉默,三千有些按捺不住,手指松開緊壓的窗棱,張口道:“天官若是心中不快……”
天官突然打斷她,閉目沉穩地說:“儲君懷胎、本來不穩,又整日思慮憂心國事,此時不出郊外走走,怕是心中愁苦不安之情、會傷及腹中孩兒正在生發的心脾。”
“這等事情、并未告知于……”三千話到一半,看見他擡眼望向自己,溫膩神秘的笑容不帶半分惱意——三千秀眉松緩,在素環的攙扶下走來道,“罷了,世間萬事,你想知道的怕是早已算到……至于悲傷心,愁傷脾,天官倒是懂得多。”
“世間之理、莫過于道,醫理與星鬥運行之道理,自有相通之處,下官略懂而已。”
話雖自謙,示意三千伸腕、自己要診脈的擺手動作卻很是利落。
三千坐下伸手去,默數半炷香的時間,見他不反應,又是心頭急火燎過,按捺不住道:“……方才我曾說、為陛下占得‘需卦’,欲救陛下、需卦是否解為……”
“診脈之時——莫要激動言語。”文命唇邊弧光,顯露他的似笑非笑。
指尖輕動。
明明已診無可診,手指将三千腕上肌膚壓出了幾點淺紅,還是故意這樣發出一聲穩穩的拒絕。
他又展笑彎眼瞧她,語氣自得地說:“殿下心中早有解答以駁斥下官先前之斷,并已付諸實踐,現下又何必着急、自下官口中尋得求證呢?”
除去陛下,三千怕也隻能被這家夥說的話噎住了。她眨眼抿唇,身子微微後仰,收回方才抱歉的心思,直想将他再揍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