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命見狀挑眉,在一片雪亮清冷的日光中,玩味地以指腹撫過那不成樣子的紙張:看來撕下書頁的人,是在發現真相的那一刹那花費了驚天的怒氣,才會将這頁紙撕得鋸齒粗粝、遍布皺痕。
那畫面,并不遵循什麼邏輯,仿佛隻是神秘的意象堆疊而已:
明月當天,朱紫豪門之前一人抱神龍之尾、另有一方外人士揣着袖子含笑回望,兩人之間相隔一座墳墓、墳包隐現祥光,墓石上刻一橫、隔開“死生”二詞。
“堂堂儲君殿下,掌天下至高之權,為何行蔔求問無形之鬼神,又是為何事而蔔?”
“人事已盡、才行蔔筮,非求鬼神,是為天人交感占問己心,本宮所占:欲救陛下當如何。三次占得水天需卦,念罷文字之解,感到卦意不通,遂查此圖。”
天官,似乎對小徒兒念書所學十分滿意一般、深深颔首後,才撫開圖紙在二人面前桌上,問:“此圖,殿下何解。”
三千目掃圖畫一遍,定眸瞧着天官的眼睛:
“月當空,陰人如我、居于上位,掌權者為陰性,此為一應;
朱紫之門,正如皇家之門,此為二應;
陛下為神龍之貴、我為攀附上位之人,此為三應;
看這墓藏祥光,死生一線,此處似乎有解,我欲造樞修陵以應之;
再說圖中方外之士,我想,此人非天官而無象可應。”
“修陵這等大舉動、隻因應卦圖之象?唔……殿下既知‘死生一線’之意,意欲所為不止于此吧。”天官笑出一排牙齒。
“隐約知曉,隻是、事關重大,不能總是口無遮攔地失言。”三千隻是無奈地對他眨了下自己的右眼,示意類似“殿下失明”這等大事不可随意出口,更怕他随口就是一句“說起那——必除鬼君……”
“死生相隔一線,墓中祥光,更寓意‘絕’處逢‘生’、置之死地而後生。
人若真入死地、怎能複生?
死非真死、絕非真絕,脫胎換骨改頭換面,亦為此意!
無論殿下是刻意為之,還是歪打正着——無論那造樞修陵、欲與陛下同寝而葬,還是身懷‘鬼胎’而不除,舍生相逼,件件舉動皆出自真情,是為破局正着。殿下心意之堅,下官佩服,此局勝負已分,人定終勝天。
殿下從容處事、靜候佳音便是。
至于難解的……倒是殿下之疾。
眼疾?可不止于此,下官自以為口風嚴實,竟不知透露陛下區區眼疾、也叫做失言。”
天官說到這裡眯眼,擠壓而起的、光澤潤亮的下眼睑,如海平面升起般迫近着黑色瞳孔的位置,他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
癔症。
“你……”
三千身子凝滞,由于他終于令人安心的預言與過于透徹的洞察,又是激動難抑、又是驚詫羞怒,臉頰飛紅而色澤愈濃。
“以此寬慰己心雖好,可水中月,鏡中花,這美麗之影何其虛幻……”天官搖頭晃腦地長歎,自顧倒茶飲茶。
素環看不過,湊上來扶住三千一邊輕顫的臂膀,對天官惱道:“天官大人,您總說莫氣莫怒的,但恕小女直言,就屬您氣我們殿下最多!”
三千按住素環溫暖柔軟的小手——可文命說得沒錯。
一日日繁冗公務、憂心挂念之間,她最舒心不過,是每日十幾次、數十次幻想荼荼還在身邊的幕幕光景,無論前世還是今生,視線呆滞地沉于那些幻境的每一刻,就像品嘗着美味珍貴的安眠,甜蜜的暖流會竄動在她全身血脈之中,治愈她所有的身傷心苦。
可她也明白,癡然發怔時所見再逼真、再美妙的幻想,都是自己這顆執拗心靈自我安慰、是用以撫平所有不安的毛刺的平滑倒影……
她不能放任自己靈魂意願的倒影、自己癡想的造物,代替了真實的荼荼。
那顆溫潤的星星,現在,已擁有了她獨自的、火熱熾烈的閃耀。
“何解?”三千輕說。
“此事無解。”天官幹脆道。
“倒是小妹你啊,”他端着茶杯,笑吟吟将視線轉向素環的怒顔,“此後看見殿下愣神不語,做起白日夢來,就喚她醒醒,這樣該是會好些。”
“哦……嗯。”素環使勁眨眨眼睛,自愧平日失察,對他乖巧地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