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點鐘的天空依然是黑的,隻有絲絲縷縷的紅色朝霞自遠處鋪開,将綿延千裡的黑暗撕出一道縫隙,投下微弱的光亮。
葉一反身靠坐在沙發背面,雙手撐在身側,他的背弓出一個看起來就很累的角度。
他所在的位置面對許陽秋的房門,因此她推開門第一眼就看到了他。不知道他保持着這個累人的姿勢,在沙發背上坐了多久。
她隻知道她在屋子裡崩潰了多久,葉一就在客廳等了多久。
客廳一片昏暗,她隻看得清葉一逆光的剪影,和那雙過于明亮深邃的眼睛。他的背後便是那片濃稠的黑夜與弱小的朝霞。
“許陽秋,你哭什麼?”
許陽秋的手腳微微發麻,她不太記得自己有流淚,但她眼睛确實很痛,她沒理會葉一,轉身去洗臉。
“許魄跟你是什麼關系?”
葉一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說的卻是她許久沒從别人嘴裡聽到的父親的名字。
許陽秋幾乎是瞬間就崩潰了:“......你說什麼?!”
“許魄是你的父親。”葉一瞬間從她的反應裡得到了答案,他追問道,“我就是想知道你要做什麼,到底為什麼這麼痛苦?”
許陽秋近二十年如一日的“兩面”生活被他輕描淡寫地掀開一角,她幾乎站不住:“你怎麼知道這些?”
桂魄變成卡索以後,徐董迫不及待地重寫卡索的成名史,把卡索包裝成了與桂魄完全無關的另一個公司,讓【0号算法】與許魄這個名字徹底解綁,仿佛她的父親從未存在過一般。
葉一沒理由知道“許魄”這個名字,所以許陽秋既慌亂又恐懼,其中還夾雜着持續到現在的無力感。
葉一對她心底的種種念頭一無所知,以那種理科生特有的嚴謹語氣開口:“小徐董講公司發展的時候,他的表述很奇怪,甚至前後矛盾。在他的故事裡,徐董的那位摯友對管理一竅不通,卻持有最多的股份,有公司所有重大事項的決策權,這本身就很矛盾。”
“如果徐董是因為感念“摯友”在技術上的貢獻,所以堅持退位讓賢,那麼為什麼這個摯友連名字都不配擁有?我翻遍了公司發展史,都沒找到徐董的摯友到底姓甚名誰。”
“就像是,他們想要刻意隐瞞這個名字。”
葉一不愧是個邏輯清晰足夠聰明的理科生,能猜到這個程度。
許陽秋沒去洗臉,轉身走回來,站在葉一面前。她刻意站得很直,靠坐在沙發的葉一比她矮一些,要仰頭看她:“怎麼查到這個名字的?”
葉一微仰起頭望進她的眼睛:“我從邊邊角角的紙媒上查到了早就被人們遺忘的新聞。根據那些新聞,我猜測卡索的前身就是桂魄網絡科技有限公司,這家公司正式成立前,隻是一個由博士後團隊主導的公益項目,後面才逐漸商業化,成立了導航公司。”
“那個博士後團隊的核心人物是許魄,而徐翔,也就是卡索的徐董隻是其中的一個成員。查到這一點後,我更加确認我的猜測,而且許魄很可能就是徐董那位被隐瞞姓名的所謂摯友。”
他的眼神幾乎有光,那是接近真相的興奮與驕傲,葉一像個等待誇獎的小朋友,仰頭望着她。
“許陽秋,許魄是你的父親。你厭惡小徐董,收集對卡索不利的信息,拼命破壞收購......都跟你的父親有關,對嗎?”
他眼神熱切,可這眼神讓她渾身冰冷。
他怎麼知道她幾次三番地破壞收購?
基于這麼一點少得可憐的信息,他就無限接近于真相,這樣的葉一讓她不安。
從葉一口中聽到“許魄”這兩個字時,她的不安達到頂點,甚至想到了放棄。
放棄經年累月的不甘與仇恨,忘掉父親的初心與成就,忘掉那張醜陋的臉和油膩的手,換一條更為寬敞的路。
不用提心吊膽,不用精神分裂,全心全意地照顧錢桂女士,安心做個頗為富裕的人,身心愉悅地過好自己的生活。
她獨自在這條路上走了很久很遠,偶爾被打回起點,卻從沒生過一絲放棄的念頭——直到此刻。
這幾天太過漫長,她先是乖順地聽小徐董慷慨激昂地講那段充斥着謊言的公司發展史,接着賠笑陪酒地促成卡索被收購這件“大喜事”,現在葉一輕飄飄的幾句話,拆穿了她層層僞裝的謊言。
隻要他想,他随時都可以揭露她加入卡索動機不純,讓她功虧一篑。
最仇視的人卻需要小心奉承,想阻止的收購反倒格外地順利,拼命隐瞞的身份被區區一個男大學生輕易拆穿。
近期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在告訴她;她過往所有謀劃、努力與掩飾,都沒有達成正向的結果。
說到底她不過是個跳梁小醜,或是那頭技窮的黔驢。
她自認是個堅韌的人,想要放棄,其實并不等于真的放棄。
但這一絲念頭,足夠讓她内心無比強大的堡壘出現裂痕。千裡之堤毀于蟻穴,她忽然生出了一股怒意。
如果不是葉一執意靠近,屢屢越線,甚至聰明到能查到她的父親許魄,那她的防線說不定完好無損。
又或者,因果關系相反。
她退縮的念頭不是因葉一的到來産生,而是因為她先産生了退縮的念頭,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默許葉一走進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