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足樓。
葉一的語文很爛,但偏偏聽懂了這三個字。他咬着舌邊的軟肉,嘴裡一片腥甜,面無表情地重新問了一次:“您知道11棟在哪裡嗎?”
女人原本是想調戲他,看見他的臉色也不敢多說,擡手一指:“就那邊,二樓窗戶破了的那棟。”
葉一沒有再跑,他所有力氣都被那三個字抽幹了。他步履沉重地爬上五樓,行動遲緩地擡手敲了敲門。開門的居然不是葉子,是另一個大着肚子的女孩——
她看起來比葉子還要小。
葉一很快收斂目光,不敢看向她的肚子:“你好,我找葉子。”
女生單手撐着腰側開身,向後退了一步讓他進門:“進來吧,裡面呢。”
甚至不能稱之為一間屋子,這充其量就是一個房間。裡面狹小逼仄,煙霧缭繞——居然還有一個大着肚子的女生坐在一邊抽煙。
這麼狹小肮髒的地方,居然住了七八位肚子或大或小的年輕孕婦。屋子裡沒有床,隻有一排排發黃的床墊,并排擺在地上,被人穿着鞋子踩來踩去。
葉子坐在一個搖搖欲墜的小闆凳上,後背靠着牆,拿着一把破舊的扇子給自己扇風。頭頂吊燈昏黃,但葉子臉色透着慘白,一副氣血不足的樣子。旁邊地上擺着一桶泡面,散着熱氣,看起來是她的午餐。而地上滿是頭發、灰塵和小蟲子的屍體。
院長燒了一桌子菜等她回家,而她坐在這個肮髒的地方等一碗髒兮兮的方便面泡好。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到葉子面前的,隻記得葉子再開口時,他蹲在她面前看着她,但她的臉有些模糊。
“哥。”葉子見了他也沒驚訝,甚至沒有什麼驚慌的神色,她甜甜一笑露出兩個梨渦,擡手撥了撥齊劉海,她在看清他的表情後猛地收起笑意,“......你哭什麼?”
哭?他哭了?葉一面無表情地抹了把臉,濕的。
葉一把臉擦幹淨,拖着她走出烏煙瘴氣的房間,手上也不敢太用力,樓下找了一家面館給她點了一碗有肉有菜的面。葉子看樣子是餓了,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整碗,他又加了兩份千層餅,一份鹵蛋,她全部都吃完了。
葉一沉默地看着她吃飯,擦嘴,仿佛失去了語言能力。
葉子突然“咯咯”笑了起來:“哥,你擔心我啊?”
“葉、子!”他幾乎咬牙切齒。
“我在。”她的笑容甚至有些殘忍,“你怎麼都不問我誰是爸爸?怎麼回事?”
看着她的表情,葉一徒勞地張了張嘴,卻不敢問,生怕聽到什麼可怕的答案。
“幹嘛這個表情,沒人強迫我,是我就想這麼過。我......特别自願。”葉子滿不在乎地說,她纖細的胳膊撐在滿是油污的桌子上,“不過有點尴尬......我也弄不清楚父親是誰,可能是馮建......哦對了,他還不知道哈!也可能是隔壁體校......”
她的話并沒說完,被“砰”的一聲脆響打斷——葉一沒能控制好手上的力道,手裡的玻璃杯被他捏碎,玻璃碎片紮進了他的手掌,鮮血緩慢地順着他的小臂流淌,滴在地上。
她的梨渦終于消失不見,那雙漆黑靈動的眼睛短暫地失去光彩,迷茫地看看他,又看看他鮮血淋漓的手。
“沒事。沒事。”葉一重複兩次,不知道是在寬慰她還是在寬慰自己,“我會照顧你。沒事的。我最近會辦好轉學手續,你生下孩子之後我會來職高陪着你,你現在就跟我回院裡找院長......”
“我不回去!”葉子猛地一推桌子,面館裡很熱,她的齊劉海有幾根粘在了額頭上,沒有随着她的動作晃動,“你......你不許告訴院長!!”
她說完撐着桌子起身想走,但行動不便,被葉一用沒沾上血的那隻手拉住,他死死攥着她的手腕,聲音近乎哀求:“不告訴院長你怎麼辦?你......你怎麼辦啊......”
葉一軟硬兼施,最終還是把葉子帶到了院長面前。
院長三年前被葉子逼着戒了煙,到現在戒了兩年多。他一朝破功,買了兩包雙喜,抽了半宿,最終什麼都沒說。
葉一講到這裡時突然停下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但這個故事卻仍在兀自向前發展,沒給任何人喘息的時間。
許陽秋把下巴擱在他肩膀上,輕聲問:“那......葉子是怎麼......?”
“生下小玉當天,她從醫院的頂樓上跳了下去......當着我的面。”葉一臉上毫無淚意,仿佛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偶。
許陽秋沒想通,也不敢問,她擡手想抱抱葉一,卻被他捏住手腕,他的手無意識地捏着她的關節,飄忽道:“是我害死了她。如果不是我沒用,遇到事情隻知道找院長幫忙,如果不是我硬是要轉學去陪着她......”
舊事殘忍地一路向前發展,半點不作停留。
葉子穿着肥大的病号服,站在冽冽罡風之中,劉海和馬尾迎風飛舞,她被吹得半眯起眼睛。她将右手迎向風吹來的地方,仿佛握住了一縷有形的風。
她對葉一聲嘶力竭的呼喊置若罔聞,她聲音不大,卻清楚地穿過呼嘯的風:“哥。”
“對不起,哥哥。”她臉上的梨渦浮現,露出一如既往的甜美笑容,“我不想讓你和院長失望,但也隻能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