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其實是好現象。下一個問題,你還會為那天感到痛苦嗎?”衛老師斟酌措辭,“你父親葬禮那一天。”
她輕聲說:“當然會。我爸那位所謂的朋友在葬禮上猥亵我,卻沒有受到法律制裁,我當然痛苦。”
“這個問題我們聊過很多次,但我相信重複叙述會對你有些幫助,所以我再問一次。你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和你内心的感受嗎?如果這個問題讓你覺得不舒服,那就不用回答我。”衛老師聲音飄在空中,輕飄綿軟。
“細節記不清了,大概就是他遞給我一個桃子,可能是從遺像前面拿的?然後他說了兩句話......話沒什麼印象了,因為他的手同時在往我的褲子裡伸,我可能就沒聽進去。”許陽秋語氣平淡,整個人依然保持陷入沙發椅的姿勢,“至于感受嘛......當時太小,也許吓懵了,壓根沒記住。”
“除了這些,還有細節一點的嗎?你的感受也行。”
“我感覺我就是那時候恨上了我媽,當然更恨我自己。”
“為什麼這麼說?”
這些問題許陽秋已經回答過許多次,内心不再會有太大的波瀾,但還是耐心地又說一次:“我當時沒告訴任何人,掙脫之後,我跑出靈堂,沒幾步就遇上我媽。
我的馬尾可能散了,頭發戳在耳朵上,很癢。桃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我捏爛,我手臂上,衣服上都是汁水,一股濃烈的桃子味,看起來應該很......很奇怪。潛意識裡,我期待她問我怎麼了,那樣我就可以大哭着撲進她懷裡,但她沒問。
與其說我是恨她沒問,不如說我是恨自己不敢說。”
“你還是不吃桃子?”
“不吃新鮮的,做成餡料糖果果幹可以酌情吃點。”她說完還笑了一下,“我的症狀都很嚴謹。”
衛醫生放下手裡的本子,撐着下巴:“接下來這個問題我們也聊過很多次,但我還是再問一次。你之前說你父親有......你當時用的什麼詞來着?哦,我想起來了,有一筆遺産,但這份遺産被你母親送給了那個傷害過你的人。你之前想盡各種辦法,試圖奪回這筆遺産,對嗎?”
“沒錯,是這樣。”
“你一年前突然找到我說,奪回遺産這個念頭本身也是那件事的PTSD之一,這個觀點我很認同,但我能問問你為什麼這麼說嗎?”
許陽秋配合地點點頭:“因為我想證明我愛我爸,且愛得驚天動地。”
衛醫生被她的措辭逗笑,又不露痕迹地收斂笑意:“你繼續。”
許陽秋也笑笑:“被猥亵之後,我選擇不告訴任何人,這個選擇直接導緻那個人沒有付出任何代價。我當時把自己想得特别偉大,自己給自己洗腦——我不說純粹是因為不想我爸死不瞑目。這邏輯其實挺扯的,畢竟我跟我爸都是堅定的無神論者。說白了,我當時就是不敢說。現在想想,那時就算我媽問我,我也不會說的。”
話說得太多,她喉嚨有些幹,于是抿了一口面前的普洱茶,依然沒喝明白,“咕咚”一聲咽下去繼續說:“我偷換概念騙我自己說,我是為了我爸才選擇閉口不言,而不是因為膽怯才不敢說。為了證明我并不膽怯,我做了很多離譜的事。”
衛老師問:“包括想要奪回遺産?”
“嗯。我打着我爸的幌子,把自己各種離譜的所作所為正當化。哦對了,我之前選擇終止治療也是因為這個。你那時說要幫我找到其它PTSD的表現,我很害怕。”
“怕什麼?”
“害怕您要是把我治好了,我就沒辦法繼續打着我爸的幌子去讨債了。”她笑笑。
衛醫生一怔:“你那時逃避治療,真的是因為害怕被治好?”
她們之前從未聊到這個角度。
“我想是的。”
“那你一年前是怎麼想通的?”衛老師面露疑惑,“你從沒跟我講過那時候發生的事件。”
許陽秋把剩下的半口茶飲下,難得地收斂笑意:“因為那并不能算是一個事件。”
“為什麼這麼說?你一年前來找我的時候,狀态真的很差。”
“我那會兒大概是經曆了一場過于粗暴的......另類心理治療。”許陽秋盯着旁邊的空氣,沉思兩秒才給出這麼個結論,“我的種種僞裝被拆穿,一時之間很難接受而已。”
沒有帶來任何實質傷害的,不能算是事件。
衛老師微微颔首:“我也認為那天之後,你才算找到根本原因,治療也更加順暢。”
衛老師用平闆翻出之前的記錄看了一會兒,溫柔地笑笑:“許小姐,我覺得你可以降低來我這的頻率了。”
“多虧你的幫助,我确實感覺好多了。”
衛老師忽然産生了一點好奇:“許小姐,再多問個問題。”
“你說。”
“我猜你前面跟我說的奪回“遺産”,指代的應該是某件非常龐大長期的事情。我想問問你,既然你意識到這個執念也隻是後遺症之一,那麼你放棄了嗎?”
許陽秋不置可否地笑笑,在本次治療中,這是她第一次拒絕回答。
衛老師也沒追問,而是又問道:“我一直不知道,你一年前是怎麼想通的。”
“衛老師,要是我說,是某個醫療AI精準地識别出了我的問題,你相信嗎?”
衛老師幾乎是立馬回答:“很難相信。人的思維情緒複雜多變,毫無章法,我不認為AI能取代心理治療師。”
“就是說啊,怎麼可能呢?”
許陽秋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