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把葉一送進急救之後,這個女人很晚才到,她低聲問了幾句,就默默地坐在門口的長椅上,盯着遠處的保潔員發呆。
他原本以為她跟門口那位哭天搶地的男人一樣,都是葉一的朋友。
但她在手術的十幾個小時裡,一直坐在那,沒有離開過,也沒有再說一個字。
他就又有些看不懂了。
直到葉一自麻醉中被喚醒,微睜着眼睛被推出手術室,易隊才看出些眉目。
葉一被推出來的時候,看起來意識不算清醒,眼皮很重似的半垂着,仿佛随時都能睡着。
但他很費力地看了她一眼。
隻一眼。
隻一眼就迅速移開,但眼神裡有許多複雜無措的東西。
易隊在抓人的時候經常看到這種眼神,他不知道具體該怎麼形容,隻覺得有點像做錯事的孩子。
隻一眼他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女人。
但這個女人依然超乎尋常地鎮靜。
她把微微顫抖的左手背到身後,聽完護士的叮囑才轉向他,輕聲但清晰地讓他先不要睡,一次又一次。
有幾次她聲音在抖,幾乎帶着哭腔,但臉上毫無淚意,看不出神色。
就像現在一樣。
“對了,我有個問題。”許陽秋問,“那個開卡車的黃毛,真的未成年嗎?”
“是,差兩個月十八。”
許陽秋喝一口咖啡,沒再說話。
“那人就是個混混,而且從審訊結果上來看,他故意殺人的定性都未必能成立。”易隊端詳她的表情,沒看出什麼,“有人給了他一筆錢,原本隻是讓他吓唬從樓裡出來的人,但這孫子根本不會開那種卡車,不小心按下卸貨鍵,這才......不過幕後主使已經有眉目了,給錢的人大概沒想到黃毛會把事情徹底搞砸,留下了支付記錄,那人......”
“我知道。”她又說一次,“我知道,是嚴廳的人,徐翔、嚴廳已經被你們控制起來,就等開庭了。”
易隊還在猶豫,努力地想從她臉上再多看出點什麼,誰知她卻先開口:“您應該......不是單純來跟我講案情的吧?”
見她反客為主,易隊便不再猶豫:“當然不是,我有樣東西要交給你。”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證物袋,許陽秋在看清那東西的瞬間瞪大眼睛。
“許小姐,按道理這不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但我還是覺得這東西應該給你。”易隊說,“我猜這本來就是要給你的。”
他以為她會大哭或是追問,但她沒有,隻是微微點頭。
“你知道這是什麼?”
她沉默了許久,就在易隊以為她不會開口的時候,她很小聲說:“混蛋啊他。”
他沒聽清,“什麼?”
“......這麼說吧,葉一特别能藏事,但不太擅長。”她胸口緩慢地起伏一次,“那麼聰明的人,總幹些蠢事......他以為他能瞞住誰啊?混蛋啊他。”
她這幾句話還是很輕,易隊依然沒聽清楚,可沒等他問,她繼續說:“刑警隊又不是月老廟,應該不管姻緣吧?”
易隊被她問得一愣,即使她看見證物袋裡的東西,依然能理智地思考,甚至還能挑他的漏洞?
感覺他要辦的事情沒什麼希望。
“這次事件中,不論葉一是為了什麼要幫我們,都實打實地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我們也看到了他的天分和能力,我還是要代表我們刑警隊好好感謝他的。”易隊話音未落,許陽秋突然輕笑一聲。
“易隊,你們紀律應該很嚴明吧?證物應該也不可能随随便便拿出來,不是嗎?”許陽秋低聲說,“你們還有事情需要他幫忙?”
見被拆穿,易隊隻好實事求是,“這是打審批拿出來的,我們也是希望這樣的人才能為我們所用,當個顧問什麼的也好。”
“那你還是不要用這件事跟他邀功了。”許陽秋臉上沒什麼表情,“他不會感激你。”
“我們真的很需要這樣的人才,我還是希望你能幫我們多做做他的工作。”
許陽秋沒說話,拿着證物袋站起來,裡面的碎片彼此碰撞,發出叮叮铛铛的清脆聲響。
她一言不發地跟易隊點點頭,朝着門口走去。
剛到門口,感應門叮咚的一聲緩緩拉開,她卻忽然轉身沖到他面前。
她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盯了一會才緩緩開口:“要幫忙的決定是他自己做的,沒道理怪你們。”
她深呼吸一口,像是在用剛剛的話自我說服,又繼續說:“但是,你今天讓我幫忙勸他,甚至想拿這瓶碎香水去跟葉一邀功,不管你是出于職業責任感還是被上級命令,這行為都很殘忍。”
易隊擡眼,沒說什麼。
“葉一沒有為這次的意外道德綁架你們,你們也不該拿你們的使命責任綁架他。是人才就得在傷口還沒長好的時候幫你們做事?是人才就得在重傷之後還心甘情願做什麼顧問?是人才就得被你們光明正大地插手私事?”許陽秋越說語速越快,“他要是真的願意,那你根本沒必要把證物都拿出來,我猜他根本沒有答應你吧......”
她沉默片刻,接着說:“不論他是因為害怕還是别的什麼不願意答應,都是他的自由。”
“你們不能這麼欺負他!”
“你們憑什麼都這麼欺負他......”
她前面幾句話的态度很差,幾乎在吼。
葉一受傷以來,易隊還是第一次見她激動。
但是她最後一句話聲音很小,他幾乎覺得她的滿腹火氣并不是沖他,倒像在控訴某種不公似的。
接着她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