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走水了!”“走水了!”
侍衛們的呼叫聲在靜夜刺破他的耳膜。
君琰一下子驚醒了!
“哪裡走水?!”“西、西廂房……”
他怔了一下,随後直接下榻赤着腳飛速跑了出去。
西廂房,那是她住的地方……
那次決裂以後,他強行将已虛弱至極的她重新帶回王府,并關在了西廂房——他絕不允許她離開自己的視線,無論因為什麼都不可以!
為了防止她再次逃跑,他還命人在房門上加了三重的大鎖。
西廂房處火光沖天!天空也被一點一點照亮了,他猛然間怔在那裡,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慌亂,耳邊響起了她那日的聲調和語氣,她說和他不共戴天,她說要和他不共戴天!
洛夭夭,你既說要找我報仇,怎麼可以就這樣去死!?死了還怎麼報仇?莫不是,難道你是想用死來報複我嗎?!
拿着水桶的仆僮們進進出出,忙成一團。
“救火,快救火!”他無望地吼了兩聲,随後命人開了鎖,沖了進去。
“夭夭,夭夭!”他在火光中喊着她的名字,火勢漸小,眼前卻隻有一片被燒得烏黑的慘景,他看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着幾個被燒焦的人,一具一具地翻找過去。
“王爺,沒有找到洛夭夭!”陸雲來報。
“沒有?”他的心裡莫名松了口氣……沒有,沒有就好,至少說明她還活着。隻要她還活着,天涯海角他都能再找到她!
“琰哥哥!”張美珠半夜被驚醒,穿着睡衣就跑了出來,吃驚地看見他沒有穿鞋,怔然站在洛夭夭住的庭院裡發呆。“琰哥哥,怎麼了?!”
君琰沒有搭理她,隻是吩咐陸雲:“馬上去追人!”
“是!”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刺耳的聲音傳來:“王爺,找到了洛姑娘的屍首!”
恍若一記驚雷劈在頭頂,他眼中頓時希望破滅!“你說什麼!?”
“王爺,我們仔細辨認過了,确實是洛姑娘的屍首!您之前不是還送過她一把匕首嗎?那把匕首就被她握在手心裡……”
“砰——”地一聲,他身上好像有根筋斷了,是崩得太久,現在終于斷了!
“帶本王去看。”
“琰哥哥!”張美珠一臉茫然又委屈地追了上去。
“就、就是這一具!”小侍衛有些哆嗦,說完話就想溜了。
他蹲下身去,撫摸着那具焦屍……
擡手撫上那張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的臉,順着劃過眉眼、鼻梁、下巴所在的位置……從前他也曾溫柔地捧着這張臉,那時她的肌膚吹彈可破,她會用那雙明媚靈動的眼睛看着他,訴說着無聲的情意……
接着手指又滑落到脖前……再向下,手掌猛然被匕首的利刃劃破,流了滿處的血,可是他感覺不到痛。
滿是血的掌心裡躺着他送給她防身的匕首,花紋、圖樣,他一一看去,确是自己送的那把匕首無疑。
這不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她不會死的,不會!
他蹲在那具焦屍旁邊,大口喘着氣,下人們從未見過他如此狼狽的樣子,紛紛都不敢上前,張美珠怔然看了他好一會兒,終于過來想要扶住他的胳膊:“琰哥哥……”
“滾!”他一擡手撩開了她。
張美珠猝不及防狼狽地摔在一邊。
“……琰哥哥!?”她難以置信地看着他。曾經多少個夜晚裡擔憂和懷疑的東西,似乎在這一刻都成真了……
因為洛夭夭走了,所以他失常了,那自己又算什麼,那他為何又要娶自己?!
君琰的心跳仿佛停止了,他扭頭到一邊,幹嘔了幾口血,随後慢慢地站起來……眼眸裡,一會兒是慌亂,一會兒是瘋狂,一會兒是絕望,一會兒又是懷疑……
“滾,全部滾。”他這時不知是在和誰說話,自顧自地走到了門邊,“滾出去!”
下人們大氣也不敢出,紛紛噤若寒蟬。
“琰哥哥!”張美珠從地上爬起來,又不怕死地大聲喊了他一句,眼前,他的崩潰之狀讓她心裡升起了無名的怒火,她大聲質問:“你還是很在意她的對嗎!?”
下人們紛紛一驚,心裡已經開始替她默哀了……
“你之前是怎麼和我說的,你說她隻是府裡一個下人,你說你之前是在利用她!現在,你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你的悲痛絕不隻是因為我沒了藥引!琰哥哥,你怎麼能騙我!?”
君琰忽然笑了。原本他現在不想理會她,可她非要撞到槍口上來……
“天下如棋,你不過是其中一隻蝼蟻。張小姐,反正現在你的日子也不多了,以前你都對她做過什麼事,現在全對自己做上一遍。”
張美珠一時臉色煞白,“……你!?你說什麼?”
“來人!!”
陸雲道:“王爺,這裡交給屬下吧,您還是再去看看現場要緊。”
君琰點了點頭,轉身到裡屋去了。
為什麼會走水呢……
這不是個意外。
很快他就在屋子裡發現了被燒幹的柴草,還有幾個沒用的打火石,地闆是濕的,蹲下用燭火照亮了,能看到一雙清晰的腳印——是夭夭的,他記得她雙足的大小。
她就是在這個地方,親手點了火嗎?
洛夭夭,看來你也沒什麼本事啊,說要找我報仇,說要和我不共戴天,最終卻把自己燒死在了這個院子裡,你……你真的甘心?!
他繼續用手掰着屋子裡被燒得灼熱的一磚一瓦,仿佛還想在其中找到一些她留下的印迹……她在走之前,可還有留下什麼東西嗎?
可是沒有。他翻了幾個時辰,手指被燙出了水泡,臉上衣上也全是灰黑的痕迹,最後他呆呆地坐在了地上,直到天空泛起了魚肚白。
陸雲将張美珠潑完冷水、洗完衣服後關進了暴室行水滴刑,再趕緊來時竟然看到從來有潔癖的主子竟囫囵坐在滿是灰塵的地上,不由驚住……
君琰愣愣地看着這間屋子。時間平靜的流逝此刻于他而言,倒更像是酷刑。
“陸雲,你說……這就是她報複本王的方式嗎?”
“不,不是這樣的。”陸雲搖了搖頭。“洛姑娘以為自己在王爺心裡無足輕重,自然也不會認為她的死能報複到王爺,實在隻是……心如死灰罷了。”
“可是她說了要找我報仇!”他忽然激動起來,雙目充血,“我負了她,我殺了雲青山所有人,我殺了她的爹娘!她為什麼不活下來找我報仇!?我是言而無信,可她,更是言而無信!”
“洛姑娘外柔内剛,性情堅韌,若不是王爺偏要強求、執意不放手,她不會往這條絕路上走。屬下說句冒犯的話,你們決裂那天您就不該強行把她帶回來。如果您想讓她憑借複仇作為活下去的信念,就應該适當地讓她看到希望,而不是讓她覺得力量懸殊、複仇無望……往事已矣,王爺還請節哀吧。”
“節哀?”他看着黑夜笑了,“哈,節哀……”
“屬下跟了您這麼多年,很少見您悲傷過。上一回還是為了太妃,這一回,要為了洛姑娘嗎?”
“公子!”“公子!”忽有熟悉的聲音傳來,是四大堂主匆匆趕到了——他們聽說他府上出事了。
君琰微微擡頭,略看了看眼前這些熟悉的屬下們。
“言而無信,言而無信……”他口中喃喃地念叨着,那雙從來深不見底的眼睛裡,流露出了明顯的情緒,唇角還留着血漬,稀裡糊塗地自語:“她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此刻他的身子疲累至極,仿佛整個人一下子被掏空了,舊日反噬也跟着一齊上來,他咳着血,手一直在抖,平日裡是那樣叱咤風雲,此刻竟連拿起一把劍的力氣都沒有了,試了幾次,都拿不起來……
“姚寂,殺了我!”
幾名屬下一時驚住。“公子,你說什麼?!”
“殺了我,就像我殺了她一樣。”
“公子,您不能這樣!就為了一個女人?!”
“公子,您怎麼變成現在這樣了?!您什麼時候為别人傷心過,又有什麼時候覺得内疚過,除了太妃您可還為旁人掉過眼淚?這些年我們殺的人根本數不清,您就這麼在意洛姑娘嗎?”
君琰紅着眼睛:“你不懂……你們不懂……”
“還請公子三思!您要是一走了之,我們四堂的人怎麼辦?那麼多跟着我們賣命的弟兄怎麼辦?您謀劃的大事怎麼辦?還有大楚朝廷沒了您會變成什麼樣子?這些後果,您都不能不想啊!”
七天之後。
皇上君墨林在紫宸殿寫下了禅位诏書。
惱人的月亮,挂得不高不低,正好露在雕花窗外,照着室内的三位兄弟,照亮了——
君朝雨成竹在胸、肅然且堅定的神情。
君琰漠然的神情。
君墨林絕望且憤恨的神情。
君朝雨的所為他并不意外,可君琰是他最信任的兄弟,他将密雲的兩萬兵都交到了他的手裡,為什麼!?
為什麼他要幫着四弟一起背叛?
為什麼,他好不容易卸去了對他的猜忌,最後換來的卻是這樣一個結果?
四弟君朝雨從小最得帝寵,也曾經是最有可能的太子人選,父皇最後卻傳位于他,曾一時間惹得流言四起,為此他們一向關系不睦,即位後他乘他不備跑去了江南,尋其母家勢力作為庇護,伺機将他從皇位上踹下來……
可是君琰竟然也這樣!
“九弟,你為什麼要背叛朕?!”
君琰看着窗外那輪月,相比于大哥滿眼的憤怒,他顯得異常平靜。“什麼是背叛,什麼又是信任?大哥你扪心自問,你可曾徹底地信任過我嗎?”
君墨林沒想到他竟還反過來質問,頓了頓,笑了。“朕懂了,懂了……你們都是狼子野心,是一丘之貉!”
君朝雨一雙眼睛紅着,開了口:“若非你猜忌心重,我們又怎會如此?我起兵,是因為不得不這麼做,我是為了自保!”
“哈哈哈哈哈!”君墨林大笑,“好一個自保!”
“誰做皇帝我都無所謂。”君琰道,“你們兩個,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誰能給我我需要的東西,我便幫誰。兄弟情分這東西,我早就看開了。”說着回過頭來,閉了閉眼,“大哥,你我之間也是時候了斷了。”
九弟的眼睛裡沒有愧疚,這幾天他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似是遭受了什麼滅頂的打擊,此刻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格外平靜,君墨林怔了一瞬,穩住身形沒有後退。
君琰一步步向他走來。
“這些年,我像個機器一般做你手裡殺人的刀,成就了我‘江湖九爺’的惡名,我無所謂。可我身邊最重要的人,都是因你而死,我母親當年與四哥之母私交甚好,你因此猜忌我們母子,她不得不逼我與她斷了母子情分來換取你那少得可憐的信任,她親自撞在了我的刀上!還有她……如果不是你非要開天機庫,我就不會認識她,更不會……”
君墨林到這裡有些聽不明白了,“你說的誰?”
“她!”君琰忽然發出一聲怒吼:“她死了!死了你知道嗎?!”
“朕聽不明白你的意思,天機庫的事情難道不是你騙了朕!?九弟,這筆賬朕還沒和你算,你就與君朝雨聯手,背叛了朕!”
“你不需要明白了。你我的恩怨,今日到此為止。”耳邊又傳來了熟悉的語氣——九爺在殺人前才會有的那種語氣,很輕,很溫和,但……
“啪!”
君朝雨亦沒看清他是怎麼出手的,君墨林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的眼睛仍是圓睜着的,死不瞑目,右手仿佛還在微微地抽搐着……
“九弟,你!”君朝雨原本的計劃是将他軟禁起來,卻沒想到君琰直接将他殺了!
“我知道這麼做會給四哥你帶來一點兒麻煩。”他掏出白色絹帕擦拭着手上的血迹,“可你現在是皇上了。成王敗寇,他是怎麼死的自是由你說了算。”
“你方才的話我好像也沒聽得太明白。你說的第二個人……可是王妃?”
君琰眸中即刻劃過一絲狠戾,“四哥,别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情。”
——他指的是不可再蓄謀開啟天機庫。
君朝雨不做聲了。許久,他道:“朕知道了。”
先皇殡天,四王爺即位為新皇。
京城裡對這件事流言紛紛……但很快,那些說着流言的人就身首異處了。
王府裡安安靜靜的,所有人都不敢說話。
自那場大火之後,整個府中的氣氛都變了。洛姑娘走了,緊接着,張王妃也走了。
大家都知道洛姑娘是縱火自焚,但卻沒有人知道張王妃具體是怎麼走的,隻知道她消失了,身邊的侍女也跟着消失了。
景王妃忽然沒得悄無聲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皇上卻對此沒有任何表示,就連她的父親張侍郎,竟也不敢來多問一句。
這其中到底藏着什麼樣隐情?
但是沒人敢打聽——
怕是什麼知道了會掉腦袋的驚天大秘。
西廂房的旁邊重新種上了杏樹,還立了一座小小的墳——是洛姑娘的。但是張王妃沒有墳,也從未見王爺再提起過她,就好像府裡從來沒有過這個人一樣,來過的女子隻是洛姑娘。
君朝雨即位後當即與君琰兌現了當初他提出的所有條件,君琰亦交出了手中兵權,準備擇日便遠走江湖。
自她走後他每個晚上都做夢,夢見她一襲白衣,站在星光下嫣然巧笑的樣子。他伸手想要去觸碰她,她就消失了,沒一會兒她又在别的方位出現了,依然對着他笑……午夜夢回,她就像在和他玩捉迷藏的遊戲,永遠在那兒等着他,卻永遠不讓他抓住……
他在夢裡喊她的名字,常常半夜醒來,獨自一人披衣起身,走過庭院,走過小橋,走過她曾待過的每一處地方,企圖發現她留下的氣息……最後,往往都會進了西廂房,在那裡一坐就是一宿。
從來五指不沾陽春水的景王,開始每日親自打掃她住過的屋子,每樣東西都要悉心擦一遍,一應陳設都不許别人動,更不許有除自己外的人踏進屋門。
想起她為他擋刀,想起她為他求藥,想起她将最珍貴的玉墜送給他,想起她當初那不顧一切決意和他遠走高飛的眼神,那時候的她炙熱如火,眼睛裡全是天真和愛意……後來的她飽受折磨,心冷如灰,甚至說出了要與他不共戴天的話,可他還是沒有放過她,強行要将她留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