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後,界州軍恢複了以往的平靜,可這份平靜并沒有持續太久,或許連應昊都沒有想到掀起波瀾的是一個不起眼的人,是一個沒有入過他的眼,甚至沒有被他看過一眼的人。
這個人便是辛寬,是青龍部的一個百夫長,他無意中接觸了應昊私藏中的西薊毒草,終而病倒。應昊本欲滅口,前有代誼代職都督,後有陵王來界,他不願打草驚蛇,所以置之不理,想着隻需拖延,待辛寬病死,人死如燈滅,真相也就泯滅在時間長流中。
人算不如天算,辛寬雖是平民出身,他的姐姐辛恕雖潑辣強勢卻也明事理,青龍部對于辛寬的冷處理已然令她極其不滿。
辛寬病了一個多月,卻始終沒有得到有效的治療,病情一日比一日嚴重,已經發展到斷肢求生的地步,甚至斷肢以後還不能痊愈,辛恕感受到了青龍部的敷衍,為駐守邊疆的弟弟感到不平,忍無可忍無需再忍,她向軍醫夏契發作:
“你憑什麼鋸掉他的腿,你這樣也算是大夫嗎?”她厲聲質問道。
夏契道:“你講點道理好不好?斷腿是不得已而為之,他這病古怪得很,病從腿出,不把腿鋸了,等着怪病染上身,到時候你弟弟沒了命,你就滿意了?”
“既然是這樣,當初診治時你為何不說?還和我保證,一定能夠治好,如今治不好了便說是怪病,還要把腿給鋸掉!”辛恕據理力争,“如今想來,你當初的說法也未必是真!說不定隻是為了拖延時間,為的就是讓我弟弟死,最好死得不明不白!”
夏契氣極:“你讀過幾本書?你學過醫嗎?無知婦人竟也敢質疑醫師?我今日當真是長見識了。”
“是,我是不懂醫,也不懂文,但是我懂人!”辛恕高聲道,“我看得出來你在敷衍,你覺得我們沒有讀過書,所以拿着那些勞什子東西欺負我們!你根本就不想救我弟弟!”
夏契不由一怔,因心中有鬼,氣勢瞬間卸下一半。
“我弟弟年少離家,來到邊境駐守,決心為國盡忠,他是我們全家人的自豪!我們為他感到驕傲!他憑着自己的本事做到了百夫長,或許在你們看來,這是微不足道的職位,可在咱們看來他就是大英雄,是我們家、甚至是整個化縣的驕傲!”辛恕再也無法平複,她用尖銳的眼神質問道,“我沒有感覺到你是真心為我弟弟治療,急忙着下診斷,拖延時日不進行有效治療,等到病入膏肓了把病人往死路逼。如此操之過切,誰知道背後有着什麼陰謀?”
此話一出,自是引起軒然大波。
辛寬最初的病情并不似如今這般嚴重,縱然夏契在軍中頗有威望,辛寬腐爛的雙腿也引證了他的醫術并沒有傳聞中的精妙,加上夏契這些年行事也不得人心,隻因得到應昊的青睐。
夏契看似富有盛名,實則怨聲不斷,界州軍中因他而折損的士兵數不勝數,不過畏于應昊的威嚴,不得發罷了,如今辛恕開了個頭,當年潛藏湖底的聲音漸漸顯現于浪潮中,積壓已久的怨恨與苦楚漸漸廣為人知。
那一句“陰謀”更是掀開了這層遮羞布,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為辛寬說話,為這位兢兢業業的士兵說話。
一開始,應昊并沒有當回事,以為不過是一時,他沒有想到的是随着時間流逝,便是界州城民都聽說了于氏士兵的事情,對于夏契等人的指責更是愈演愈烈。
“混賬東西!不是讓你去處理了嗎?怎麼處理成這個樣子?”聽得外面的議論,應昊惱怒不已。
覃為民低聲道:“将軍息怒,臣也沒有想到會鬧到這種地步,那辛氏既無權又無勢,與夏醫師的對話也是在軍中進行,怎麼就傳到了外面去?”
應昊冷哼道:“還能是誰?來了别有用心的人,這樣的話自然也會被傳出去。”
覃為民轉了轉眼睛,說:“您說是霍青陽把這些話傳出去的?”
“除了他還能是誰?”應昊氣極,卻也明白此時此刻糾纏于此是無益之舉,“眼下還得思考如何處理那個士兵,區區一個百夫長,竟會有這樣大的能耐?背後沒有推手,誰會相信?如果放在以前,刺殺再佯裝意外即可,可現在畢竟有皇子駐紮,這類的事情也不能再幹。”說到這裡,他又問,“陵王那邊有什麼消息不?”
“暫時沒有,一切如故。”
覃為民的回答顯然無法令應昊安心,他急切道:“無論如何,咱們都不能讓人查出他的腿是中了烏桐草的緣故!如果被查出來,所有人都脫不了關系!”
覃為民鄭重點頭。
辛寬的腿疾成了界州軍最為關心之事,應昊迫于壓力隻得請來醫師楚牧,讓他對辛寬進行診治,在診治那一日,界州的官員都過來,三大将軍皆在,等着楚牧的診斷結果。
楚牧對辛寬進行了一系列的檢查,由于辛寬昏迷不醒,隻得從他的姐姐辛恕那裡獲取信息。診斷完畢,楚牧默然良久,一言未發。
霍青陽忍受不了這樣的寂寞,開口詢問:“楚太醫,他得的到底是什麼病?”
“這樣的症狀聞所未聞,醫書典籍從未記錄這樣的骨病,所以楚某不敢妄下斷言。”楚牧凝視着辛寬發黑的腿部,沉吟道,“隻是這腿部發黑腐爛之快,令人猝不及防,病人此前又身體康健,會不會……是中毒所緻?”
結論一出,議論紛紛,此時的應昊面色如土,事情還是朝着最糟糕的方向發展了,這被紙包裹着的火終于還是燃燒了。
“中毒?他是如何中毒的?”狄英不解道,“辛寬吃喝住行皆在軍中,如若他都能中了毒,難保其他士兵不會遭遇此害。”
聽得自己的猜測與醫師一樣,辛恕眼中頓時綻放光彩:“楚太醫,您也覺得這是中毒?”
“隻是一種猜測。”楚牧感受到諸多壓力,不敢把話說絕,“目前還沒有證據。”
“哪裡需要證據?”霍青陽想也不想說,“在哪裡受的傷便與哪裡有關。”
這話說得含糊其辭,但明眼人都聽得出來霍青陽指的就是青龍部的統領将軍應昊,他認為這位百夫長之所以拖延至今,應昊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
應昊當即發怒:“你如何知道是與我有關?”
“不和你有關和誰有關?”霍青陽也不客氣,來到應昊面前,針鋒相對,“這辛寬都病了這麼長時間了,都已經到了昏迷不醒的地步,說明病情不容樂觀,這樣的情形下死馬當活馬醫,什麼都得使出來,你那裡的醫師呢?推三阻四,變着法地不讓人治,拖着拖着直接要斷肢,早不斷晚不斷,偏偏等到無力回天才斷,知道的以為你們這是在救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這是在殺人!為了掩蓋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所以要抓緊時間滅口啊!”
霍青陽言語之犀利,字字戳中要害,應昊頓時怒不可遏:“霍青陽!你竟然敢污蔑我?照你這麼說,這界州軍内凡是有病逝的,都與我脫不了關系?”
“污蔑?”霍青陽冷笑道,“誰不知道和夏契和你的關系鐵?他做的診斷若是能作數,于百夫長就不必現在在躺在病榻上了,他說什麼不都是你授意?你若不授意他能這樣給人治?”
“霍青陽!”應昊惱羞成怒,幾欲拔劍,“你以為我不敢動你是不是?”
霍青陽蔑視地瞧着他,不屑道:“有本事就拔劍,隻是虛張聲勢,未免太丢人現眼。”
“好!我今天就要你好看——”
應昊已被憤怒沖昏了頭腦,不顧衆人的阻攔,将腰間的劍拔出,指向霍青陽,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響亮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且慢!”
衆人聞聲回首,那聲音的主人便是代理都督代誼,更為引人注目的是一位藍衣女子緊随其後,神色甚是不悅,清麗的面容極為嚴肅,觀者皆不敢言,尤其是兩位當事人被這目光注視着竟擡不起頭來,仿佛做錯事情害怕懲罰的孩子。
二人的到來制止了這場争執,應昊那将要出鞘的劍尚未拔出,避免了一場近在眉睫的血光之災。
藍衣女子雙眉緊蹙,注視着應、霍二人,默然無語,此刻是代誼先開口:“你們兩個,這是在做甚?吵吵嚷嚷的,成何體統?你們便是這樣招待長姑娘的嗎?”
衆人聞言不由一驚,這才意識到這位藍衣女子便是為陵王治病的長泱,當日陵王病危,便是她挽救了陵王性命,她出現在這裡,目的不言而喻。
代誼來到辛恕面前,溫言道:“殿下聽說了令弟的事情,特意請長姑娘為令弟治病,長姑娘醫術高明,且精通解毒,相信定能救令弟性命,還請夫人放心。”
聽得這話,辛恕險些落淚,這些日子以來,從希望再到絕望,無數人向她保證卻都是無疾而終,她難以置信,喃喃道:“真的……?”
“既然我來了,就一定會把他救活。”長泱慨然道,環顧四周,又問,“病人呢?”
辛恕喜極而泣,連忙帶長泱入内,楚牧簡略地和長泱說明了病人的病情,長泱進行了初步的診斷後很快便有了答案:“很明顯是中毒。”
辛恕一聽,急切問:“真是中毒嗎?”
“是。”長泱十分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