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沒睡着啊。”
“心裡不裝事兒的人才一挨枕頭就睡着呢!”
“那你心裡裝着什麼事?”
他的聲音像暮春的晚風一樣溫柔,青杳覺得自己的心像被他的聲音捏緊了,雙手攥住被角不敢答話。
“我爹說要給我娶媳婦。我說我不願意,他就把碗給砸了。”羅戟的聲音依然溫柔,緩緩流動在這深夜裡。
青杳的眼眶突然有點酸意,她在心中拷問自己,但問不出原因,也沒有結果。
“你怎麼不說話?”
“你十六歲了,到了娶媳婦的時候了。我十四歲就嫁給你大哥了。”青杳開口,一副過來人的口氣。
“你那個時候想過會嫁給什麼樣的人嗎?”
青杳其實不太記得了,隔得太久,那時也太小,但是她逼自己回憶。
十二歲以前都是小孩,十二歲讀女學,天天為課業頭痛,十四歲就退學嫁人了。
“沒想過,那時候我還小呢,啥也不懂。”
“那……你跟我大哥定親以後,覺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羅戟溫柔的聲音又帶上了一些孩子氣的好奇和少年的羞澀,叫青杳實難拒絕他的問題。
“沒見過,就聽媒婆說是個老實本分的人,歲數又比我大好些,肯定是個穩重老成的。”青杳如實回答。
青杳的父母早年間就和離别居,母親寄居在姨丈姨母家中,青杳在女學住校,三口人三個地方,就算什麼事都不出,青杳的親事也難議。直到青杳因為那檔子事從女學退學,又逢上在工部衙門裡做胥吏的父親被革職,哪怕平嫁都難了,隻能把目光再往下看。原本民戶與軍戶通婚就算低配,但當時也顧不上許多了,姨丈家裡已經收留了母親,他雖未說什麼,但姨母表示家裡再不養閑人,逼得青杳不得不早早相看婆家。照理說,女學的學生十六歲結業,那時再慢慢地議親,十七八歲過門方好,因為那時候女孩兒也大了,該懂的也都懂了,在家中也學着管事曆練了,有了主見,嫁了人就能撐起個小家庭來,另一方面,女孩兒大些,身骨架長全,生養也容易些。青杳沒有那麼好的條件,更沒有時間了,在姨母的施壓和母親的催促下,必須得盡快找片瓦遮頭,尋個能吃飯的地方,所以青杳沒說瞎話,她那個時候還太小了,什麼都不懂就迷迷糊糊嫁人了。
青杳還記得和羅劍相看的那天是個雨天,媒婆拉着青杳母女去了歸元寺,那天剛好還是個十五,又聽說寺裡有個老和尚看相極準的,所以上香的人極多,青杳跟着人群在大雄寶殿茫茫然地上了三炷香,磕了幾個頭,就被媒婆拉到一邊,有許多人圍着個老和尚要他給看相摸骨。
那老和尚長得倒是頗為慈眉善目,嘴裡說着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随緣随緣,眼睛掃過求他看相的人們,最後把目光停在青杳的臉上。
老和尚指着青杳說了一句“此女必得貴婿”之後就說今日已洩天機,不再看了,轉身就走。青杳還有點沒反應過來,母親姚氏倒是先喜出望外,捏得青杳的胳膊生疼,媒婆聽了也興奮地一步三搖地跑去給男方家報信。
青杳記得母親捧着自己的臉說:“聽見了嗎?必得貴婿!咱們嫁人不怕起點低,今後有你出人頭地的時候!娘的下半輩子就托付給你了!着着的,錯不了,我說這一早上起來怎麼眼皮子直跳呢,原來是這麼一樁大喜事!”
這時媒婆也笑盈盈地一步三搖地颠回來說“成了!成了!”
據說婆母當初本沒看上青杳,一來嫌歲數小,進了門還得養兩年再幹活,覺得有些吃虧;二來看青杳胸脯和屁股幹癟,不像是好生養的樣子。但就因為和尚的一句話,青杳連未來丈夫的臉都沒看見,就這麼的嫁了人。
豈料婚後不到三年青杳就守了寡,婆母生氣的時候追着青杳打,說她一臉寡相克死了自己的兒子,而且連個孩子也生不出來,早知道當年就去鄉下娶個屁股大的姑娘好了。
所以青杳後來再也不進寺廟了,這幾年大了,細想想,一個和尚不好好的打坐念經,卻搞什麼相面摸骨,恐怕也不是個正經和尚。
羅戟又追着問:“那現在呢?再給你選一次,你想嫁個什麼樣的人?”
青杳笑了:“我哪有再選的機會?”
不論是當年還是現在,青杳都沒有選擇。
“假如呢?”
人生沒有如果,沒有假如,沒有重來。
“你還願意嫁給我大哥嗎?”
“他已經死了。”
“那嫁給跟他像的人呢?”
青杳在心裡暗暗說不願意,但她不想把這個話說出來,羅戟對他大哥羅劍的感情應是很深的。
青杳翻了個身:“不想了,不敢想。”
輪到羅戟沉默了。
良久,羅戟試探着問:“我要去東都洛陽辦一件公差,你有什麼想要的嗎?我給你帶回來?”
沒有應聲兒。
“嫂嫂?”
沒有應聲兒。
“青杳?”
沒有應聲兒。
羅戟起身走到窗前,用手指輕輕地點了點青杳的肩膀。
青杳是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