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忙道:“辦得到!我是個寡婦,馬上又要斷離,羅家管不着我。我爹媽那邊我自己去說,他們現在各有各的歸宿,斷管不了我這許多的。”
妙盈輕輕搖了搖頭:“你确定你父母同意你再不改嫁,遁入空門、了卻六親塵緣嗎?”
青杳愣了一下,她确實也沒有這樣的把握。
“其二,無論是未婚、已婚還是守寡者,隻有五十歲以上的女子出家不受限制,你還差得遠呢。”
“為何是五十歲以上才行?”
“因為那時女子絕大多數已經生不出孩子了,不影響朝廷的人口繁衍。自然也就不受限制了。你以為這次朝廷下令準許寡婦再醮是為着什麼?”
青杳突然想起來母親姚氏跟自己提過一嘴,脫口而出:“朝廷在西域打仗死了不少人,要人丁補充軍隊。”
“差不多吧,人丁除了徭役,收稅也是大頭,你這樣年紀,有的是人惦記你的肚子,你想出家,出不了的。”
青杳的心涼了一半。
但她還不想放棄,反問:“那老師你也沒到五十歲,你也沒嫁過人,為什麼你就可以?”
妙盈笑了,笑意染得滿室春風蕩漾:“我父母已死,我又有個好哥哥,他願意拿錢供養我,又不逼我嫁人,我自然樂得逍遙。”
青杳被妙盈這番炫耀得忍不住撇了撇嘴。
妙盈笑意更深,找補了一句:“當然,更是因為我道心堅韌,不可動搖的關系。”
話說至此,青杳的入道之心基本上已經涼透。
其實妙盈說的一點不假,說到底,這世上沒有錢,無論是在家還是出家都寸步難行。大唐風氣開放,不少豪門貴女以入道回避嫁人,就像妙盈這樣大搞詩會雅宴者甚,與她們看得上的青春男子保持一種“普通的朋友”關系,各取所需。“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青杳也知潇灑,隻是這種潇灑實在是一種奢侈的自由,隻有少數人才有的特權。雖然妙盈從來也沒說過,青杳也不愛探聽人家的私事,但是照妙盈年紀輕輕就能在女學任教,又一個人過着這樣潇灑的生活,她的出身必是高門顯貴的。退一萬步講,就算青杳不受年齡的限制,能夠出家,長安城也有不少風流的觀子,進去以後好一些的不過是像在家一樣做些粗活被使喚剝削,若是遇上那不正經的觀主,把個觀子弄成污糟腌臜的去處,與秦樓楚館無異,這樣的事青杳也聽說過不少,一想到背後就發毛。
遇上妙盈這樣真性情又高潔的女修行,便把出家生活等同于她的生活,确實是青杳把事想簡單了。都說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實際上啊,對青杳來說根本是退無可退。
不能退,隻能硬着頭皮往前走了。
喝了三杯妙盈的蓮心茶,又聽妙盈一席話,青杳覺得心定下來不少,不似來時那樣浮躁了,于是便拉着妙盈把自己眼下的處境捋清楚。
青杳先把博古架上那大肚彌勒佛的木雕抱到榻上,把青杳這些年存在佛肚子裡的私房錢倒出來,來回來去地數了幾遍。一邊數還一邊問妙盈她一個女道士,屋裡怎麼還供佛像,這不是冒犯三清祖師麼。妙盈也半正經半玩笑地說佛道不分家,你還往佛肚子裡塞錢呢,怎麼不說冒犯?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相互揶揄,導緻青杳數錢數到一半就亂套了,得重頭再來一遍。
最後裡外裡數了三遍,青杳與妙盈這重逢的五年下來,在妙盈的監督下攢起來的私房錢總計三千多文錢并一些碎銀子,合計大概是不到十兩銀子。
“這麼少啊。”青杳有些洩氣,難免失落。
“這些錢夠你什麼也不做過上一陣子了,你又摳門,省着點說不定能過上三個月呢。”
青杳沒回應妙盈的玩笑,這些錢當個零花玩兒青杳一年都花不完,但是要拿來單獨過生活,恐怕堅持不了多久。誰叫長安居,大不易呢。
說實話,從小到大,青杳沒太為錢的事情操過心,小時候父親在工部有正職,當然不能和那些大人貴人比,隻是吃的穿的玩的也沒有短過,所以從不知愁,至少在父親養外室之前如此;十二歲又很争氣地一口氣地考上女學,食宿全包,每月還發月錢,成績好還給獎勵,青杳那時不僅自己手裡有餘錢,每逢休沐去東西二市悠遊地吃喝閑逛,每個月還能給母親補貼點,簡直是個小富婆。後來家道中落、又嫁了人,生活條件比女學那會兒自然是一落千丈,但婆母也不叫自己手裡管錢,青杳也就不為錢的事情操心,左不過隔三差五地吃不飽肚子,或者有時劈頭蓋臉地挨打,這些年下來,青杳也學會了察言觀色,能避的避開,能躲的躲過,日子也就這麼過了。
這眼看着要獨立了,錢就成了一樁天大的事。更何況羅家問自己要五十兩的贖身錢,青杳去父親那裡啃老失敗,母親那裡大約能接濟青杳十兩,裡外裡還短着三十兩。
青杳厚着臉皮、臊眉耷眼地問妙盈能不能先把錢借給自己應個急。
妙盈恨鐵不成鋼地拿着手指直戳青杳腦門子:“顧青杳啊顧青杳,我可真是瞎了眼,怎麼當初在女學的時候就看上你了呢?你小的時候念書腦瓜多靈光,怎麼越大越不長進?!羅家問你要錢你就給啊?活該你受欺負呢!”
青杳撫着腦門,琢磨妙盈的話,道理是這麼個道理,自己當然不想給這筆錢,隻是這個局沒想到破它的口子。
妙盈繼續點撥:“我剛看了你最近寫的字,原本還有點欣慰,這些年練下來總算有些長進,看筆畫,我知你心裡生出了棱角,剛有些放心,你怎麼現在遇上了事又往回縮呢?”
青杳歪了歪頭:“老師能給學生一個明示嗎?”
“你就是書生性子!你這樣跟市井潑皮無賴對上哪裡有勝算?我問你,這個新來的蓮娘,你就沒點想法?”
青杳人還是懵的。
妙盈隻差翻白眼了:“你還真打算以後跟她并頭睡,一道伺候羅家那對賊公母?”
青杳一下子有點明白妙盈的意思,看來這事的破局得在蓮娘身上做文章。
看青杳總算有點開竅的樣子,妙盈又提點了一句:“萬事都從一個‘稅’字上來,你自己揣摩去吧,自己長點心,可别再被人坑了。
妙盈說完就做出一副送客的姿态,青杳得了指點,恭敬地謝過這位良師益友,下山回到紅塵俗世裡來。
青杳不知為何心頭升起一股向上蹿騰的火,這火燒得她心跳加速,手也微微發抖,她握了握拳,鎮定心神。
可是有一場硬仗要打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