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誰呀?是你的情郎嗎?”
蘇九像一隻叽叽喳喳的花喜鵲一樣追着青杳問,青杳裝作渾似沒有聽到的樣子,一路小碎步跑進艙室中,結果蘇九随後即至,把門在身後一關,大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快說!他是誰?”
蘇九纏着青杳,一邊笑一邊咯吱她,青杳受不了癢,笑着滾倒在榻上,最後求饒讓蘇九停手。
蘇九騎在青杳身上,兩手插腰,母夜叉似的:“快快招供。”
青杳把蘇九推開,坐起身來整理頭發衣裳,然後故作輕描淡寫地說:“親戚。”
而實際上笑容已經藏不住。
這可逃不過蘇九的眼睛:“什麼親戚?用那樣的眼神兒看你?”
“哪樣的?”
“裝!”
青杳隻是笑而不語。
蘇九順勢躺在榻上,一頭烏雲似的秀發鋪開在身周:“我算是知道你怎麼一個正眼都不瞧劉子淨了,身邊放着這麼一個英武潇灑的少年郎,眼睛裡哪還裝得下劉子淨呢!”
青杳吓得要去捂她的嘴:“可不敢胡說,劉大人是我的東家,我的衣食父母!”
蘇九掰開青杳的手:“得了吧,你沒瞧見他那副事事都要問你意見的樣子?你像他的東家還差不多。”
青杳不欲在劉子淨這個話題上多做停留,一閃身出門打水洗漱去了。
入夜,曲江池一艘艘的畫舫上此起彼伏響起絲竹之聲、擊節拍打之聲和賓主鼓掌贊歎的聲音,長安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蘇九說在集市上新買了蔻丹,非得拉着青杳一起試試,青杳就打了溫水,兩人面對面坐着用溫水泡腳,一邊泡一邊還學着平康坊最紅的秋娘流傳出來的流行手法按摩臉部,據說能疏通經絡、活血排毒。
“據說你從現在開始按,容貌就會停留在此時此刻的當下,三十歲練就停留在三十歲,四十歲再練就太老啦!”蘇九信誓旦旦地說。
青杳隻覺得這手法把自己的五官都要挪移位了,于是收手:“四十歲還像十四歲的小姑娘一樣?那不成老妖怪了?我不按了。”
“你不按你就變成老奶奶!”蘇九吓唬青杳。
青杳無所畏懼:“我願意,我不怕變成老奶奶。”
“你就不怕年老色衰後你的情郎愛上别人?”
青杳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因為從年歲上說,青杳已經是年長的一方了,在青杳面前,羅戟永遠青春,永遠年少。
蘇九見縫插針地繼續捅刀:“女人可比男人老得快,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永遠喜歡年輕女孩。”
青杳心想其實我們女人也永遠喜歡年輕英俊的少年來的。再說,羅戟要是喜歡年輕小姑娘那也不必找自己了,他不就喜歡自己這樣的麼?他又不是沒有别的選擇。再說自己變成老奶奶的時候,羅戟也變成老爺爺了,誰還能比誰年輕到哪裡去呢?
蘇九見青杳不說話,自忖說中了青杳的心事,于是開口寬慰她:“選男人呐你也别光看長相,你也得往實際裡考慮考慮。”
青杳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用指尖點了一下蘇九的眉心。
“你才多大點歲數?怎麼跟過盡千帆似的?開口閉口男人女人的。”
蘇九嘟起嘴巴,一本正經地說道:“我是跟你好才跟你說這掏心窩子的話,男人的情呀愛呀你聽過就罷,往心上放的話是要吃大虧的。”
本來玩笑話的氛圍突然變得凄怆起來,青杳問蘇九怎麼了,何出此言,明明前兩日還是懷春少女呢。
蘇九沒回答,用絲帕擦幹腳上的水,爬到榻上來,把白天新買的蔻丹拿出來,一盒一盒地擺在床上,兩人一邊把蔻丹膏挖一點在手上試色,一邊靠着靠枕說話。蘇九和羅戟一樣是膚白勝雪的類型,她選了鮮豔如血的石榴紅,青杳撚了一支未開筆的蠅頭羊毫,蘸着那鮮花汁子擰出來又幾晾幾曬的蔻丹膏,抓着蘇九的手,細細地給她塗在指甲上,蘇九一邊吹着指甲上的蔻丹膏,一邊把手伸到燈下眯着眼睛細細欣賞,很是滿意。
“還是你手巧,我自己塗,總是塗得到處都是。”
青杳問:“你要日日換的還是長留的?”
這蔻丹膏有個好處,若隻是塗在指甲上,待幹後可以維持一到兩日,用水加澡豆就能洗掉;若是塗上以後,用細細的白紗絹布裹住手指睡上一覺,醒來後這顔色便能在指甲上留個十天半個月的。
蘇九想了想,問青杳的意見:“你說呢?”
“我說的話,日日換吧。一來你一口氣買了這麼多,每種塗一遍才能試出最喜歡的顔色,而且日日換也好配衣裳,否則你塗個石榴紅,卻穿一條天水碧的裙子,多土,沒得叫人笑話!”
蘇九覺得青杳說的很有道理:“就聽你的。”
青杳膚色偏暖,于是給自己選了橙紅色,細細地塗在腳趾上,瞧着也甚為滿意。
本來青杳以為蘇九塗上蔻丹一高興,就忘了剛才那個凄怆的話頭子,沒想到她自己又主動提起來了。
“我娘還不就是聽了我那個爹的甜言蜜語,以為嫁人從良就有好日子了,結果遇到比河東獅還兇的大婆;以為生了子嗣地位就穩了,結果拼死生兒子最後還不是落個灰飛煙滅的下場。”
蘇九對男人的認知是建立在鮮血和死亡上的,生父尚且如此,她怎麼可能信任任何一個男人呢?青杳能夠理解,隻是她小小年紀就認清如此殘酷的事實,太苦太痛了。
“所以啊,”蘇九拉過青杳的手,“我覺得你還不如選劉子淨呢,畢竟他也是喜歡你的,我們今天去歸元寺燒香,他還問你呢,一聽說你沒來,他眼睛裡的光都沒了。相信我,我看的出來,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兒,存着的是真心還是欲望,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青杳被她這話吓得差點從榻上跌落,忙打手勢讓她可别說了,自己還想活命哩。
蘇九滿不在乎地說:“怕什麼?難道劉子淨家裡也有河東獅?”
青杳反問:“你剛才不是說不要信男人的情呀愛呀?”
蘇九恨鐵不成鋼地拍了青杳的大腿:“我是叫你不要信男人說什麼,但是喜歡一個人的眼神是做不得假的,也是藏不住的。”
青杳分析蘇九的話有幾分道理,她能從羅戟的眼神裡看到真誠。
“我以為你喜歡劉子淨呢,前幾天為他患得患失的,怎麼今天就跟說菜場賣菜的阿伯一樣?”
“我患得患失,是怕失去他這個靠山,與喜歡無關的,”蘇九的話帶着小女兒的語氣,但是内容卻很冰冷,“老師,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覺得我無法擺脫我娘的命運,所以我才要從揚州到長安來,我才拼了命地在劉子淨面前表現,我就是想走到高處去,走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哪怕是高處不勝寒的地方。”
這還是蘇九第一次稱呼青杳為“老師”。
青杳心想我懂你啊,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我不甘于做一個平民婦人,我拼命考進女學,拼命讀書,拼命地表現,把詩作投遞到長安月旦去,因為我不敢停下來,我怕一停下腳步,一回頭,就跌落到我來時的地方了。
蘇九問:“你是不是在心裡笑話我?笑我登高必跌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