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十這一天,長安城一清早就好大的太陽,溽熱難捱。
是日休沐,尤媽媽帶着女孩子們去郊外避暑去了,青杳挑了一身淡雪青色的男士圓領袍,打算早點動身進城赴和羅戟的長安月旦重啟之約。這身男裝也是青杳來畫舫任教後做的幾身行頭之一,原打算在推不掉的宴飲應酬上穿,今天要去的場合絕大多數都是男子,正合适穿它。青杳喜歡穿男裝,男裝放量足,尤其是這麼熱的夏天,穿着松泛涼快;而且穿男裝連發髻都不用費心思梳,隻需挽一個清清爽爽的髻就好,幞頭一戴,也無需上妝,照照鏡子,左看右看都是個相貌清秀的少年模樣,青杳感到很滿意。
正準備出門,青杳又折回來,用螺黛在自己唇上人中兩側畫了兩撇“胡子”,又對着鏡子擠眉弄眼一番,覺得這樣更穩妥,才出得門去。
由于暑熱難耐,長安月旦也一改過去下午未時開講的慣例,改為上午巳時開講。青杳用過朝食從城外曲江池一路迎着朝陽步行到興道坊,花了三刻鐘的時間,路上出了不少汗,幞頭貼着額頭的地方都沾濕了,遠遠地就看見羅戟在聽羽樓門外踱步等自己,青杳就小跑了兩步迎了上去。
“怎麼不進去等,外面多熱?”青杳從懷裡掏出自己那張票子,“我能找着地方。”
羅戟盯着青杳看了幾眼,實在沒控制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青杳莫名其妙:“怎麼了?”
羅戟用手指在自己唇上比劃了兩下問:“這是唱哪出?”
“我是想着既然都扮男裝了,就……扮相扮全套嘛,你笑什麼?有那麼好笑嗎?”
羅戟為了忍住笑差點憋出内傷,伸出拇指輕輕在青杳唇上抹了一下,然後伸給她看,隻見拇指上一道黑色的印子。
“哎呀!”青杳急得轉圈圈,“我的胡子化啦!”
羅戟忍不住笑出聲來,青杳忙掏出帕子去揩,一邊揩還一邊左顧右盼地找鏡子。羅戟實在不忍心看青杳為這兩撇子虛烏有的胡子發傻,忙撈着她的胳膊把她拉進了聽羽樓。好在聽羽樓一進去左手邊就是整理儀容的的房間,裡面洗手淨面的清水、皂豆齊備,還配有銅鏡可供整理衣冠。好在螺黛也好洗,青杳洗完臉,頓覺清爽不少,一路行來的汗已經消退多半。
“怎麼不雇個車來?又是舍不得錢?”羅戟拿出手帕,幫青杳擦掉下巴颏上的水滴。
青杳也不知道怎麼解釋自己的積蓄被親媽打了秋風的事,總歸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顧青杳一點辦法也是沒有。
還有一刻鐘開場,人們陸陸續續入座,聽羽樓一層挖了蓮花魚池,臨水又放了冰塊,涼意絲絲。青杳發現楊國舅給羅戟的這兩張票竟是緊鄰蓮花池的座位,隔水就能看見智通先生和當期嘉賓所坐高台,這樣好的景觀位,票價估計在一缗錢以上,若是坊間倒賣,甚至可以賣到三缗錢以上,青杳不禁咋舌。
“二郎,這位楊國舅看來很是看重你啊。”
羅戟正端來裝在漆盤中用井水湃過切成牙的西瓜,催青杳快吃幾口解暑。西瓜又紅又沙又涼,青杳吃了兩塊不敢再繼續,生怕一會兒忍不住要解手會錯過智通先生的高論。
“楊大人說這聽羽樓的老闆是他的朋友,隻要他開口就會給他留票,囑咐我要認真聽,說不定考試的時候會考到。”
青杳過去都是站票,偶爾有人提前離場她才能排上個末排的坐席,這一回離得這麼近,怎麼能不高興。
“真是托了你的福,咱們得好好謝一謝這位國舅楊大人。”
“自然,”羅戟點頭,“我日夜發奮苦讀,就是為了一舉考上,成為楊大人的門生,以後為他效力。”
“慎言,”青杳警覺,羅戟年紀尚輕,不知這世上有因言獲罪的嚴重性,青杳四顧見無人留意她二人的聊天才壓低聲音說。“是為朝廷效力、為陛下效力。你可以是楊大人的門生,但不可讓人覺得你是他的黨朋,這是保護自己,也是保護他,記住麼?”
羅戟鄭重地點頭,抿了抿嘴唇做了個噤聲的表情,青杳笑了。
“楊大人來了麼?咱們當面好好謝謝人家,我也得想想,備一份謝禮,總不好白拿人家這麼貴的票子不是?”
羅戟環顧四周:“沒見着他,放心,以後想見他機會有的是,他還說讓我帶着你上他府上做客去呢!”
青杳開玩笑地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為了你我見他做什麼?難不成他是比肩潘安宋玉的美男子不成!”
兩人正玩笑着,隻見劉子淨從羅戟身後向着青杳徑直走過來,青杳突然有點尴尬,因為當時拒絕他邀約的時候說的是自己“不得空”。
劉子淨在青杳和羅戟身側坐了下來,正夾在二人中間,青杳往羅戟那邊挪了挪。
“青杳,我以為你不來呢。”
“劉大人?”羅戟倒是先于青杳開口,“沒想到在這兒遇見您,”然後對青杳解釋,“我之前在大理寺替楊大人跑腿,涉及戶籍方面的案卷多承劉大人的照應。”
青杳客套地“哦”了一聲,點了點頭。
劉子淨這才留意到青杳身邊的羅戟:“羅郎君客氣了,楊大人是我的恩師,職責範圍内隻是行個方便。舉手之勞,不必挂懷,”見青杳挨着羅戟,眼裡有些不自在,便問青杳,“二位是什麼關系?”
羅戟窒了一下,沒有回答,而是用目光征求青杳的意見,因為他把兩人關系的走向已經全部交給青杳決斷。有沒有名分的,反正自己認準顧青杳了,一輩子賴上她了。
青杳心裡想的則是我跟羅戟什麼關系關你劉子淨什麼事。
“啊……我倆是親戚。”青杳輕描淡寫地給了個答案。
劉子淨的目光和表情變得非常微妙,在青杳和羅戟身上久久打量。
青杳沒想那麼多,就希望劉子淨趕緊走,别打擾她和羅戟。
可劉子淨就是不走:“對了,今天我受邀作為客座嘉賓發言,悅夢也來了。”
順着劉子淨手指的方向,青杳擡頭在二層雅間推開的門後看到了撩起帷帽一角的夏怡,彼此淺淺颔首緻意。
“青杳,子淨希望結束後能與你交流一二,期待你的點評,就像咱們從前一樣。”
青杳尬笑得臉都酸了,心裡不住地說快走吧你,帶着夫人出門還跟别的女人說長道短的,什麼人呢!
劉子淨終于走了。
青杳趕緊跟羅戟解釋劉子淨是從前同窗的丈夫,大家小時候一起來聽過長安月旦,但卻發現羅戟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
羅戟有一種微妙的心緒,他在糾結青杳說二人是“親戚”。“親戚”這個定義還是好難界定兩人目前的關系,可真要論起來,青杳也不能介紹自己是她的情郎;羅戟也不想被她介紹為先夫的弟弟,羅戟緻力于弱化二人之間曾經的叔嫂關系;可是親戚,親戚代表什麼呢?親戚可真是二人關系又準确又模糊的概括啊,羅戟既不失落也不快樂,五味雜陳地胡思亂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