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感到心中一陣劇烈的痛苦。
僅僅因為自己是一個女人,就沒辦法像那些太學生一樣光明正大地接受稱贊嗎?這不公平,這太不公平了!
蓮花高台上的智通先生突然坐直身體,長跪面向衆人。
智通先生向大家辭行,說自己不日即将遠遊,這将是自己最後一期長安月旦,感謝一直以來大家的捧場支持,但願後會有期。
衆人都以為智通先生會摘下面具,露出自己的真面容,但是沒有,智通先生在大家的不舍中,毅然決然地起身,轉身離開了。
即便後會有期的話,在人群裡,在街市上,那也是相見不相識的陌生人了吧。
青杳的淚水打濕了衣襟。
那天的晚霞特别美麗。
青杳的詩上了最後一期長安月旦,是智通先生的最後一期,也是青杳的最後一期。
幾天後的一個夜裡,青杳還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被一陣砸門聲給吵醒。
打開門,發現是負責女學管理女學寝舍的嬷嬷帶着幾個金吾衛打扮的男子,每個人都铠甲裹身,腰佩刀劍,青杳以為自己做了個噩夢。
其中一個金吾衛隊長模樣的拿出一張紙伸到青杳眼前問:“這是你寫的嗎?”
青杳揉揉迷迷糊糊的雙眼,看清紙上寫的正是自己那首《詠竹》,點頭應是。
金吾衛隊長把詩收進懷裡,對手下一揮手:“帶走!”
青杳被吓傻了,完全不知道什麼情況,穿着中衣和寝裙就被幾個金吾衛在衆目睽睽下被帶走了。
被關進了一間黑黑小小的牢房中。
接下來就是沒完沒了的審訊,一撥人換另一撥人,一個問題接着一個問題,然後換着法的來回來去反複問同樣的問題。
他們沒有對青杳用刑,但是不讓青杳睡覺。
“《詠竹》這首詩是你寫的嗎?”
“是。”
“你為什麼寫這首詩?你有什麼意圖!”
“我為了參加長安月旦而寫。”
“說你有什麼意圖!”
“為了能被點評。”
“說你和董闊什麼關系!”
青杳又累又困又害怕,隻能憑借本能作答:“我不認識這個人。”
“董曠邈,聽說過嗎?”
青杳搖頭:“不認識。”
“顧青杳,你最好說實話!你寫這首反詩究竟是何用意!”
反詩?青杳比起害怕更是震驚,自己怎麼會跟這兩個字扯上關系?
“說!你是不是同情董闊?以竹喻人,攻讦朝廷?!”
青杳隻有不斷重複:“不認識,不知道,沒做過。”
“看來不用刑你是不會說實話了!”
刑具搬來的一刻,青杳覺得自己這一生恐怕就交代在這了。
隻是不知道為什麼。
那首詩怎麼了?
董闊是誰?
太多疑問了,隻有留着下地府問閻王爺了。
希望能夠死得快一點,少一點痛苦。
父親知道嗎?母親知道嗎?青杳亂七八糟地想。
父親好像還有别的孩子,但是母親,把她一個人留在世間太可憐了。
可是怎麼辦、怎麼辦?
還有詩麗黛,她不會為了我去求皇帝了吧……可千萬不要連累她才好……
青杳暈過去了。
再醒來的時候,獄卒告訴她已經可以走了。
青杳被兩個獄卒架着胳膊丢出牢房,詩麗黛已經雇了車在門口等,一見着青杳就哭了。
詩麗黛告訴青杳她被抓走了三天三夜。
原來是這樣,青杳三天三夜水米未進,覺得這辰光怎麼這樣長。
青杳問詩麗黛是去求皇帝了嗎?
詩麗黛說沒有,有人通知自己來接她,自己就來了。
青杳至今沒想通,自己為何被不明不白地抓走,為何糊裡糊塗地被審訊,又為何倉促地被釋放。
這件事的結果就是青杳被女學除名,但是對外宣稱是因個人原因主動退學。
連帶結果是青杳的父親顧祥本來在工部的差使幹得好好的突然被革職,可以說這件事加速了父母和離的進程,然後父親就帶着外室崔氏去蜀地了。
直到那一年的冬天,一位姓董名闊,曾經位極人臣的大官倒台的消息通傳大唐全域,以他為首連根拔起了整個大唐上上下下幾百名大小官員,坊間稱為“董案”。青杳的那首詩當時被認為以詠竹喻人,同情這個罪臣。如果坐實了罪名,青杳最輕也要被流放。
好在老天爺在節骨眼上稍微擡了擡手,放走了顧青杳這隻小蝦米。
這就是青杳因為寫了一首詩登上了人生的巅峰然後轉瞬跌落的全過程。
那首《詠竹》是她人生命運的轉折點。
這些年下來,青杳已不願再去想當年的事情。
青杳原本以為用“維山生”為筆名就能規避掉自己控制不了的風險,結果也被證明是失敗的。
據說金吾衛是通過“維山生”所作《詠竹》的筆迹比對了所有太學生的習作後,順着那篇寫李廣和衛青的策論又找到女學來,找到了青杳的。
青杳死裡逃生後就決定再也不寫詩了。
甚至她再也不用右手寫字了。
在靈都觀拜妙盈為師,每天夜裡臨帖,練得是一筆左手字。
顧青杳自願、自覺、自主地從這個世間消失。
世間再無顧青杳。
至今已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