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想到自己在女學讀的那些書并沒有讓自己避免盲婚啞嫁的命運;
青杳想到女學教的風花雪月在斷離和與夫家鬥争時沒起到任何助力;
青杳想到遇襲的時候,竟沒有一樣在女學學過的技能能保護自己不受侵害;
青杳現在十分後悔,因為自己的憤怒本質上源于自己的無能和無助,可是沖着這樣一位老人發火,青杳心中也覺得十分不忍和自責,以至于說着說着帶上了哭腔。
“大人覺得在女學讀幾年書,就具備攀高枝的能力了麼?大人可曾想過,知識真的就能抹平出身階級差距的鴻溝了嗎?僅僅有女學的才名,卻門不當戶不對地去高攀世家,委身做妾,在大人看來就是好歸宿了是嗎?”
楊骎後悔沒有一開始就叫人撤去屏風,自己非得要玩一手驚喜,現下可好,玩脫了,傻兔子很明顯十分後悔她讀了女學,楊骎既不知怎麼解釋,也不知怎麼安慰。
那就傾聽吧,聽她把憤怒和怨氣發出來也好。
“大人,如果讀女學的目的是在高攀,那和我那艘教養揚州瘦馬的畫舫又有何區别?”
楊骎語塞。
原來她不忿的是這個。
可惜她提出的問題,楊骎一個也沒有答案。
“大人,你告訴我,女學真的有意義嗎?”
她的語氣那樣痛心,使得楊骎沒辦法不審慎地回答她。
“你覺得教育沒有意義嗎?”
青杳吸了一下鼻子:“說到底,教育是你們這種人的特權,把上升通道的出路堵死,普通人讀再多書也隻是徒增痛苦罷了”
楊骎不滿道:“你們這種人是指哪種人?!”
青杳不吐不快:“就是大人你這樣的人,上等人、權貴、肉食者。”
楊骎真生氣了,手杖在地上重重一敲,站起身來,吓得屏風後面的青杳抖了三抖,但仍是嘴硬不肯服軟。
楊骎用低沉而又具有壓迫性的語氣慢悠悠地問:“你是在置疑讀書的意義嗎?”
青杳被智通先生平靜而又飽含威懾的一語發問給鎮住了。
自己不是在女學度過了美好的兩年時光嗎?不是結交了良師益友嗎?現在不是還用女學裡學到的技能在謀生嗎?不是還在用書裡讀到的道理安慰逆境中的自己嗎?
說到底,命運給青杳帶來的磋磨,并不是女學的錯啊。
那首詩,是自己非要出風頭、非要證明自己的才學而作又投給長安月旦的,并因此付出了沉重而又慘痛的代價,跟女學有什麼關系,跟眼前這位老先生又有什麼關系?
人家找你來,是想叙說些當年的舊事的,你在這裡發什麼無名火。
青杳舉起拳頭使勁砸自己的腦袋,顧青杳啊顧青杳,你怎麼回事,快給智通先生道歉!把老爺子氣出個好歹來可怎麼辦!
楊骎隔着屏風看傻兔子舉着拳頭像是在捶自己的腦袋,對她這一舉動感到很納悶。
這是什麼動靜?她吵架吵得偏頭疼了?不能啊,這哪算吵架啊,明明是她一直在罵我來着。
中暑了?
打蚊子?
要不要給她端點涼茶過來?
還沒等青杳道歉,侍僮突然敲了敲門。
“大人,宮裡派人來取今天拟好的策題。”
楊骎應了一聲說自己馬上就過去。
青杳站起身來,覺得自己該告辭了,被智通先生叫住。
“你叫什麼名字?”
青杳慌了,真就是發瘋一時爽,實名火葬場。
戰戰兢兢答:“賤名不足挂齒。”聲音都帶抖。
楊骎心中冷哼一聲,連個名字都不留下就想跑,還想讓我為了找你把長安城翻個個嗎?!
于是語氣裡加上嚴厲:“你在這裡大放厥詞,卻連告訴我名字都沒有膽量?”
“學生……姚無咎。冒犯大人了,給老師賠罪。”說着屈下膝去給智通先生行禮。
呵,現在攀上師生情了,想讓我放你一馬?楊骎嘴角上翹,決定今天先不撤屏風了,尴尬得很,名字問到了,回頭再尋機會相認。
青杳在心中暗暗慶幸還好給的是個假名字!
楊骎打算再上一道保險:“把名字寫下來,筆墨在窗邊書案上。”
青杳感到事情有些不妙,這個人、這個學監大人、這個智通先生想留下自己的筆迹。
為什麼呢?
青杳隻能想到一種可能,那就是當年維山生和《詠竹》的舊事難道又要被翻出來了?
可是又不得不寫,青杳再次慶幸,這些年夜夜臨帖,練出一筆左手字,一絲也看不出過往的筆迹。
侍僮在門外再次提醒催促楊骎。
楊骎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個問題。
“姚無咎,能不能跟你打聽一下,你的同窗中有沒有一位叫‘維山生’的?維摩诘的維,青山的山,生員的生?不拘是字号、或者小名的。”
青杳覺得五雷轟頂,這個噩夢這麼多年後終究還是要翻出來了麼?自己已經吸取過教訓,老天爺當年擡起手放了自己一馬,現在為何又要翻舊賬呢?青杳暗忖自己沒有露出任何破綻,哪怕現在就是劉子淨和夏怡夫婦站在這裡指認青杳就是維山生,他們也沒有任何證據。
維山生是被青杳親手殺死埋葬的。
青杳深吸一口氣,鎮定回答:“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不認識。”
楊骎知道原本也是僥幸一問,維山生當年既然用了化名,又怎麼會在女學中公開使用。
世間再無維山生。
楊骎不無遺憾地歎了一句:“你們那一屆,真是人才輩出,可惜了。”
楊骎被侍僮帶去應付宮裡來取策題的内官,再回艙室的時候,姚無咎早就走了,書案上還放着她留下的墨迹,筆力拙樸,厚重大氣。
楊骎把寫着她名字的那張紙折了折,仔細地藏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