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考試的日子定在八月初一。
之前在曲江池中心的畫舫上拟出的策題全部呈禦覽,由陛下本人選題出卷,八月初一的上午由宮中内侍官親自在金吾衛的護送下将策題送往貢院。本次會試一共分三場,每場三天,一直要考到八月初九才結束。
楊骎作為兩學學監,為避嫌,不負責出題,也不負責監考,更不負責判卷,隻負責擢取出來的學子們日後入學的教學工作,照理說眼下正是開學前的清閑歲月,不聽不問不看才是明哲保身的正理,一應考試的細節,讓禮部按過往細則辦去。
哪成想,就在七月末某個深夜,皇帝姐夫密召楊骎這個小舅子進宮。楊骎不敢怠慢,緊趕慢趕到延英殿的時候,已經過了子時。
皇帝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顯見得是沒有休息好,但是精神尚可,見楊骎來了,也不客套,招呼他到書案前,遞給他一卷書帛,示意他打開看看。
楊骎接過,展開細細讀,發現帛上寫的都是名字,密密麻麻有百十來個。他沒急着問皇帝,也沒急着表态,先在腦子裡轉了一圈這名單是什麼,為什麼要給自己看。
裡面的名字都陌生,如果是吏部最新的人事任免,自己不可能連個熟人的名字都看不見;
名字很随機,不像是世家大族同姓連枝有排行字輩的,因此也不是罪臣家眷的名單;
幾乎都是漢名,那也不太像是外國使團随員的名單。
楊骎在心中一項一項否定自己的猜測,皇帝揉了揉眼周的穴位,輕歎一聲。
“子騰啊,你看出這是什麼了嗎?”
楊骎當然不能直接說不知道,也不能随便拿一個自己已經排除掉的錯誤答案來敷衍。皇帝既然把自己找來,那勢必是在自己權責範圍裡的事,想來想去,隻有太學這一攤了。
“恕臣魯鈍,這大約是朝中各世家派系保舉推薦的太學生名單吧?”
太學每次招生總要給世家子弟和朝中各黨派留些走後門的名額的,因此楊骎見怪不怪,隻是這一回,有些太多了。
皇帝冷哼了一聲,但楊骎聽出來這哼聲并不是在針對自己。
“子騰啊子騰,你還是把他們想得保守了。這是今年太學的拟錄用名單。”
皇帝平淡的語氣反倒讓楊骎更加大驚失色,合着試還沒考呢,有人已經替自己、替皇帝把錄取的人都選好了。
楊骎把書帛放回書案上:“這幫人真是把自己不該操的心都操完了,也不嫌累得慌。”
“為了得到這份名單,朕折損了一個相當能幹的暗衛,他把名單放進信鴿腳上挂着的信筒,把信筒生生縫進皮下的血肉中拼死才交到朕的手上。這裡面每個名字上都沾着血,沾着那些寒窗苦讀十數載學子的血,沾着百姓的血!為了搶奪朝中的話語權,這幫人太無法無天了。”
皇帝的語氣很平靜,這是為君者的修養,不能讓人看出自己的喜怒哀樂,可楊骎深知,越是平靜的心緒下蘊藏的就越是波濤洶湧的憤怒。
楊骎整理了一下思路道:“為了防止他們舞弊,臣特地擴展了策題人的人數,試卷又是陛下親自出的,他們沒那麼容易鑽空子。”
皇帝輕輕搖了搖頭:“朕找你來就是商量這個事,你因為兩學學監的身份,沒有判卷權,隻有所有卷面判完最後的複審權,朕擔心的是他們鑽這個規則的空子,把你架空,特地來給你提個醒,不要到時候搞得我們被動。”
楊骎點頭應下,把書帛收于袖中。
後來的事情,果然向着最壞的結果奔湧而去。
太學的三場考試,為了避免應試的學子夾帶作弊,一律不許帶文房四寶,統一由貢院配發,風起于青萍之末,誰能想到太學的舞弊,竟起于小小的筆墨之間。
事情鬧大的時候,已經是八月初十。那一日早上五百響的開市鼓還沒有敲完,百十号的應試學子就聚集在務本坊太學學宮的辟雍門口讨要說法。
根據國子監祭酒給自己的彙報大約是這麼回事——考試的時候,雖然所有的學子都不允許攜帶筆墨,但是貢院配發的筆墨有問題,不是筆毫分叉,就是墨渣淋漓,總之用來答卷的筆墨不暢,一會兒濃了一會兒淡了一會兒又寫不出來,導緻卷面狼藉,一想到數載苦讀卻因為考場的筆墨要付之東流,學子們咽不下這口氣,便聚集在一起要向太學讨一個說法。
與此同時,平康坊的妓院青樓裡已經辦起了一場一場的宴飲酒會,在提前慶賀那些世家富賈子弟考入太學之喜。
楊骎沒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己在出題上盡全力堵死了舞弊的可能性,但是對方壓根不論考了什麼題,直接來了招釜底抽薪。所有應試的試卷要交由太學的助教們以統一的匠體字抄寫後交由弘文館的學士們統一判卷,每份卷面要由兩位判卷官審閱以示公允,如有兩位判官意見相差過大的,才會送到楊骎這裡來複審。而由于筆墨的問題,使得卷面從學子手中經由助教們抄寫後再呈到判卷官這個過程中就出現了巨大的不确定性,楊骎都能想象到,待最後卷面判完,入選太學的都是那份名單上的人,而寒門學子就會因為卷面不潔導緻抄錄時有所疏漏、詞不達意等問題而名落孫山,怪就隻能怪他們運氣不好。
真真是斷人前途又狠又壞的招數,楊骎氣得折斷了桌上的筆。
于是,楊骎悄悄地把羅戟找來了。
羅戟也是這一屆應試的生員,他本就是大理寺推舉應考明法科的學子,有點類似内部委托培養深造的性質,讀完了原回大理寺公幹,不占進士科的名額,但他也深感不公,不似往日那麼輕松。
“考完了?有什麼打算沒有?”楊骎問羅戟,頓感自己的語氣像個老父親,于是忙着往回找補,“沒想着上哪玩玩?”
羅戟耷拉着腦袋,搖了搖頭。
楊骎想逗他:“跟心上人吵架了?”
“我們倆挺好的。”
那小子嘴角泛起一絲隐秘而喜悅的笑容,然後立刻又收起來,仿佛怕刺痛楊骎這個孤家寡人,小樣兒。
“這麼着吧,你閑着也是閑着,幫我盯着點這個事。”
一談正事,這小子就端起正色,楊骎很欣賞這種态度,安排他去那群在太學門口鬧事的學子中間多打聽些消息,并且記下他們的名字。此外,晚上勤着往平康坊跑跑,看看到底是誰在沒放榜之前就大肆開慶功宴,事無巨細,打聽到多少算多少,三日跟自己彙報一次。
羅戟幹脆地應下了,然後又有點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