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被安排住在梁瑤正房西側的一間耳房内,房間不小,但跟主人的正房一樣,陳設簡單,除了一床一桌一箱,幾乎沒什麼東西,而且也落了一層灰。青杳打水把自己要住的這間耳房裡裡外外擦洗幹淨後,日頭已經落山到了要用暮食的時候,廚房的婆子送來食盒,一葷一素一碗飯,葷菜是鹵鵝一碟,素菜是高湯炖煮入味的時蔬,飯裡摻了玉米小米和高粱米,味道還可以,吃完飯已經到了入夜點燈時分。青杳把空碗盤裝回食盒等人收走的時候,發現梁瑤門口的食盒還是在那裡放着,沒有人動。她的房間裡也黑燈瞎火的,青杳意識到,這個院子裡是沒人伺候的。
梁瑤過得是怎樣的日子?
夜裡臨了帖,青杳洗漱後上床睡覺,因素來就有擇席的毛病,再加上心中有事,一直翻來覆去沒有睡着,于是就起床倒杯茶解渴,已到了後半夜,她想看看梁瑤最後有沒有吃飯,于是推開窗的一條縫往那邊正房張望,食盒已經被收走,梁瑤卻沐着月光席地坐在房前的石台階上,現下已經過了中秋,長安城一日涼過一日,夜風吹來,這樣坐着太容易着涼了。但是青杳最終沒有走出房門去勸梁瑤。接下來要怎麼跟梁瑤相處讓青杳犯難不已,作為一個半路出家二把刀的教書先生,青杳資曆太淺,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梁瑤的日子也一定過得很苦吧。
青杳一整夜睡得也并不怎麼踏實。次日一早,雞叫頭遍就起身,昨夜迷迷糊糊間,青杳隻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既來之,則安之。不能叫别人打亂自己的計劃。
卻原來這院子也不是沒人打掃,清晨有粗使的丫鬟婆子掃走了被昨夜秋風吹落的樹葉,青杳向她們打聽梁瑤的情況,但是她們應該是被授意過,搖頭擺手說不知。宅院深深,人情卻如斯涼薄,很難叫人不心寒。
青杳是個閑不住的人,用過朝食後,就一邊侍弄院中已經枯得發黃的花草,一邊等梁瑤起床,可是等着過了卯時、過了辰時,房門依然緊鎖,裡面聽不見動靜。青杳以勞代逸,一邊在紙上寫寫畫畫,思考着一個待嫁的姑娘需要加強些什麼知識儲備,在紙上寫下了禮儀。禮儀包括的範圍很廣,但充其量也是孰能生巧的事,如果梁瑤确實嫁給楊國舅的話,出嫁前宮中禮儀皇後應該會派人來教習指點,倒不需要青杳費心;如果是嫁給别人,那基本的禮儀,梁瑤作為世家貴女應該從小耳濡目染早已掌握,自己最多做些補充,也是孰能生巧的事,而且未來過日子也不能指着虛禮。
青杳又在紙上寫下了中饋二字。像梁瑤這樣的世家貴女,勢必是要匹配門當戶對的人家,那麼未來執掌整個大家族的中饋就是婚前必做的功課了,青杳在女學中學了些算術和看賬目的知識,隻能說能應付,自己也沒有執掌中饋的經驗,了不起算算每年家庭收入開支的小錢;但是梁瑤生母早逝,看繼母這個樣子也不像是有悉心教導她打理家事的樣子,這塊,青杳也許有幫她補齊的空間,于是在“中饋”二字上畫了一個圈。
青杳又陸續在紙上寫下琴、棋、書、畫、射、禦、調香、舞蹈、廚藝、女紅等這些當年在女學當中學過的課程,發現怡情的多,實用得少,最後還是在廚藝和女紅上畫了兩個圈,青杳始終覺得一個人對食物有欲望才會對活着這件事有動力,梁瑤連飯都不吃,可見其沮喪,至少可以試試用吃的東西調動起她的情緒吧。至于女紅,沒辦法,哪怕不需要自己裁衣裳做鞋,也總要有拿得出手的繡品。
青杳思來想去,這世道似乎默認隻有生孩子是女人唯一的價值,其餘的技能隻是在此基礎上的附加屬性,是找到配偶的加分途徑,目的還是服務于傳宗接代。這個結論令她心煩意亂,在這些字上畫了圈又劃去。
午時交未時的時候,梁瑤打開了房門,她看上去是剛睡醒起身的樣子,有丫鬟大約知道她是這個時候起床,立刻端來洗臉水伺候她洗漱,然後擺好午食後便退下,梁瑤隻是每樣吃一兩口就放下筷子。
青杳站在門口,想進去找她談談,又不知從何開口。
“你杵那兒幹嘛?不知道我身邊不喜歡有人圍着嗎?”
青杳反其道而行之,一步邁進屋裡來。
“我是來教娘子的先生,這是我的職責,娘子日上三竿才起床,照我的規矩是要罰的。”
梁瑤不屑一顧地冷哼一聲,吩咐道:“我渴了,給我端杯茶過來。”
“這不是我該幹的事。幹也可以,但是另外的價格。”
梁瑤看了看青杳,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你還敢跟我讨價還價?信不信我讓你立刻滾蛋?”
“我是令尊大人延請來的,隻要令尊大人開口,我拿了錢可以立刻走。”
梁瑤的暴脾氣在青杳看來像是紙老虎,一向溫良恭儉讓的青杳吃夠了軟弱的虧,此刻寸步不讓。
梁瑤果然退縮了。
“你教我?那你有什麼學問?我要考考你,萬一你是個草包呢。”
“娘子想怎麼考?”
梁瑤指着正屋書架子上的一排書問:“這些書,你讀過幾本?”
青杳走近書架,從上面取出來幾冊書:“除了這幾本,其他的娘子随便翻頁,讀第一句就可。”
梁瑤将信将疑地抽出一本《孟子》,随便翻開一頁讀出:“孟子見梁惠王……”
青杳接着背下去,流利沒有一絲卡殼。
梁瑤一本一本考下去,《詩經》、《論語》、《禮記》、《楚辭》……
青杳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地背下去,恍若書頁就在眼前。也虧得梁瑤屋中的都是些常見的經史子集,是以青杳是比較有把握的,幸而梁瑤沒有找一本青杳沒讀過的書來考較,哪怕有比較生疏的,也能複述個大概,梁瑤沒有得逞,把書冊摔到書案上,揚起一片灰塵,嗆得青杳咳嗽了兩聲,停止了背誦。
其實背的時候青杳就已經在想,為什麼自己讀了這麼多書,懂得這麼多大道理,卻依然過不好這一生?
很顯見的是,知識沒有改變青杳的命運,最多是适當削弱了不幸的處境。
那問題出在哪了?
到底怎麼樣才能改變女子作為傳宗接代的工具和玩物的宿命?
整整一個下午,梁瑤都沉浸在考較青杳才學知識的“遊戲”裡,青杳一邊應考,一邊在走神的時候回憶起一些自己當年上學讀書時候的舊事來。
那個時候的青杳每天都睡很少的覺,省下來的時間都用來讀書。青杳從來都不是什麼神童的腦子,女學中傳說自己過目不忘也多是以訛傳訛,不過是笨鳥先飛、好記性不如爛筆頭罷了。這些書,青杳大約都過手抄過三五遍,所以這些年下來印象依然深刻。現在回憶,青杳覺得自己其實是個笨人,隻會下笨功夫而已。
接下來幾天,梁瑤似乎得到了考較青杳的樂趣,一會兒抓着青杳要學這個,一會兒又抓着青杳要學那個,加之她本就日夜颠倒混亂的作息,青杳經常在深更半夜被梁瑤從被窩裡拽出來,眼睛也睜不開,腦子混沌着也要教她繡個花樣子;或是突然興之所至,便要青杳教她點調香、煮茶的技巧,可是梁瑤的熱情又維持不了多一會兒,往往坐不到半個時辰她就不再有興趣,态度冷淡地把青杳趕出房間;有時晾一會兒,又把青杳喚回來繼續或者換個别的花樣。青杳對她忽冷忽熱的态度尚可,動不動被深夜叫醒搞得白天精神恍惚也咬牙忍受了,但她無法忍受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毫無章法規劃的教學,于是這一天一早就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先把梁瑤的作息給掰過來,然後摁着她的頭按照自己的計劃來推進學習。
和青杳前後進到梁瑤屋子裡的,是李夫人身邊那個長得兇神惡煞的婆子,說伯爺和夫人請瑤娘過去一起用朝食,有重要的事要說。
梁瑤磨磨蹭蹭的,這婆子倒沒有上次那麼無理,隻是吩咐丫鬟們給梁瑤梳洗,在丫鬟婆子們一起的努力下,梁瑤終于把寝衣換下,儀容整潔地出現在青杳面前。
“娘子快些,伯爺和夫人已經久候了。”
梁瑤臉色鐵青地出門,走出兩步又回頭指着青杳說:“你跟我一起過去!”
青杳跟着梁瑤進伯府正院堂屋的時候,梁伯爺和李夫人已經用罷朝食,在用茶漱口了,梁瑤徑直走進去,大喇喇地坐在了梁伯爺下首一案上,也不打招呼,拿起筷子就用飯。
倒是青杳有些不知如何自處,論身份,西席先生一般都是自己用飯,若是和主人家一起列席,則坐客位。侍女把粳米粥和乳餅點心端到梁瑤下首一案,青杳也就客随主便地挨着梁瑤坐了。
青杳也不知道梁瑤叫自己過來幹什麼,隻好先不動聲色地吃飯。
梁瑤似乎并不想聽伯爺和李夫人說什麼,筷子一刻不停,把嘴巴塞得滿滿的,似乎在故意表現粗魯來激怒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