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完這些,楊骎又拿出一隻銅盆和早就準備好的黃表紙錢、金銀元寶,一點一點地燒,還不止,還有那紙紮的衣裳裙子鞋子、琴棋書畫、胭脂水粉、珠寶首飾……說真心話,楊骎準備得越充分,青杳心裡越不落忍,隻能默默地承他的情,念叨着有怪莫怪,一邊又有點慶幸,心想着真要是自己将來走了,光今天燒的這些東西都夠自己在陰曹地府吃用好一陣子了,沒想到死了以後還能當個富貴鬼。由此又想到離自己走還有很久,今天燒的這些東西會不會早就被沿途的孤魂野鬼兒給撿走了?也不知道地府能不能先把這些東西存起來等自己下去再用呢?最糟糕的是,羅劍會不會出來搶自己的東西呀?畢竟是跟他拜過天地的,人間的休書地府不知道認不認,不能到了陰曹地府還跟他綁在一起吧……一想到這一點,青杳打了個冷戰。
“你怎麼了?”
青杳搖了搖頭,看着楊骎,他的眼圈兒似乎有點泛紅。
青杳覺得這一遭差不多了,楊骎也很夠意思,決意回城後請他吃頓飯表示一下對他的感謝:“先生,回吧?”
楊骎渾若沒聽見似的,走去車上抱下一把琴,也不怕涼,盤腿往地下一坐,将琴橫置膝上,左按右彈地撥起琴弦。
這又是唱哪出?青杳都凍得手腳冰涼了,隻想趕緊回城。
他彈奏的是一曲《安魂引》。
青杳心裡想的卻是今日這又是香火、又是祭品、又是寒衣紙錢又是招魂安魄的,會不會折大壽啊……
相比之下,楊骎才像是“青杳”的實在親戚,青杳自己本人反倒跟個白眼兒狼似的,不都說孿生子心連心,青杳覺得自己怎麼也不能輸給一個外人,于是也狀作悲恸,甚至很努力地想要擠出幾滴眼淚。
可是這個悲恸是沒有根源的,青杳眼淚沒擠出來,反倒是有點想笑,隻好拼命抿着嘴掩飾,把袖子舉起來做出擦眼淚的動作,後來幹脆把整張臉擋住,又哭又笑的,青杳覺得自己瘋了。
一曲結束,青杳心想這回差不多真的該完事兒了吧,真的,青杳對楊骎這回是真的改觀了,雖然這個人話多,愛呲哒人,但是人品真的沒話說,重情義,才學就更不用說了,青杳決定以後無論他說多難聽的話,自己都隻管聽着,也不生他的氣,也不跟他頂嘴了。
就沖這份情義,真的。
這天兒陰冷陰冷的,青杳想回城了,想吃水盆羊肉。
萬萬沒料到楊骎扶着那墓碑緩緩跪了下來,把額頭貼在墓碑上,動容地哭了,青杳眼皮子直跳騰,感覺自己做了好大的孽!
他這樣,青杳折壽估計得折得當場暴斃而亡!
青杳趕緊上前扶起他:“先生!請您不要這樣!姐姐,姐姐她……走得時候很平靜,她若是知道您這樣看重她,一定會含笑九泉的。她在天上看到我現在能跟着先生在長安月旦上長見識,也會為我高興的!”
說着說着,青杳自己的眼淚居然盈出眼眶了。
楊骎點了點頭。
兩人一起把那份以“顧青杳”當中間擔保人的契約書燒了,青杳還念叨了兩句請姐姐在天上保佑我一切順順利利這樣的話。
撒謊撒得深了,是不是就當真了?
青杳有一瞬間的恍惚,今天這一切是不是就算徹底和顧青杳這個身份告别了,從今往後,隻安心做姚無咎就好?
青杳又問一遍:“先生,咱們回吧?”
楊骎還是沒答,擺了擺手,然後從身後的百納袋中摸出一沓紙來,有大有小,有厚有薄的。
“這是青杳上學時候的作業,我都一份一份地挑出來了。”
楊骎的語氣淡淡的,但是在青杳聽來無異于平地起驚雷!
她用微微發抖的手拿過這些曾經從自己筆下寫就的東西,那麼遙遠、那麼真誠、那麼稚拙,此時終于忍不住滴下淚來。
當時運筆如飛的自己,可曾想過日後會遭受很多磋磨?又可曾想過如何熬過?
反倒是已經熬過去了的現在的自己,有點難以想象當初是怎麼過來的了。
“這幅畫,還是我給她打的底稿。”
青杳從楊骎手中接過一張畫紙,因為年頭日久,畫紙的邊緣有些微微泛黃,畫上是東市放生池邊上沿街的一排商鋪,顔色濃濃淡淡的,沒個規矩章法,右下角上,老師用朱砂批着個“良”。
“雖然我都記不起來是在什麼情況下幫她畫的了,但是那個運筆和架構,一看就是出自我手。”
楊骎的臉上泛起一絲微笑,可在青杳看來,那笑中似乎還帶有一絲絲追憶往事的苦楚。
他不記得了,青杳記得。
那是女學第一年的學年末,要有全科目的聯考,青杳為了一直不開竅的繪畫而頭痛。
在一次去東市放生池邊上寫生的時候,一個路過的老師幫她打了這副底稿,回去隻要填上色交差就好。
可這畢竟算是作弊了,青杳回去不敢告訴任何人,隻能在這幅底稿上胡亂塗色,濃濃淡淡的,沒個規矩章法。
因為畫得太好,就不像是自己的真實水平了。
當時,青杳最後悔的是沒能看清楚那位老師的樣子,那以後在女學中似乎也在沒有遇到他,甚至都分不清當初幫自己畫畫的人到底是女學裡的老師還是隻是一個過路的公子。青杳隻記得他穿着玄色圓領的直裰長袍,袖口有萬蝠紋樣的印花,使那玄色重重疊疊、層層漸漸,就像紛繁的墨色一樣,叫人多看一眼都恐會落入深淵。
十三歲的青杳,根本都不敢擡頭看他。
可是十年後的她現在就正在看着他,眼淚撲簌簌如雨落下。
楊骎也看着青杳:“我那個時候就見過她,長安月旦都是很後面的事情了。造化弄人,人生相見不相識,相識卻又不相逢。”
青杳心裡想,認識的,怎麼不算認識呢?
楊骎要把青杳的作業都燒了去陪伴“青杳”,被青杳一把奪下來。
“這是姐姐留在這世上僅有的東西了,是唯一證明她曾存在過的東西,請先生把它們送給我,留個紀念吧……”
楊骎點頭默許了。
青杳把它們收進懷裡。
楊骎提出要給“青杳”選塊風水寶地,修個體面點的墓。
青杳謝過,說這件事自己不能擅自做主,要回家請示過父親和母親。
楊骎點頭。
遷墳的事太離譜,青杳決定用拖字訣,拖着拖着估計就黃了。
“無咎君。”
“先生請講。”
“你走遠一些,我想跟青杳單獨待一會兒,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