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楊骎回過神來的時候,她早已走的無影無蹤了。
楊骎駕着牛車往回城的路上走,遠遠的就瞧見她瘦削單薄的身影,迎着風、縮着頭、躬着身子、雙手籠在袖中頂風踽踽獨行。
楊骎駕着車追上她:“上車!”
呼嘯的北風把楊骎的聲音吹淡,但也不至于聽不見,可是她卻充耳不聞,埋頭趕路。
楊骎跳下車繞到她身後去一把攥住她的上臂,命令道:“上車!”
青杳被他這麼一拉頓住了往前走的沖勢,她生來最讨厭别人用上位者的語氣命令自己做事,于是甩開膀子要甩掉他攥住自己的手。
但是楊骎這回力道很大,青杳甩了幾回都沒有甩脫。
青杳瞪着他:“撒手!”
楊骎力道一分沒松:“上車!”
“你再不松手我咬你了啊!”
青杳作勢要抓過他的袖子,楊骎見她急眼了隻好松開手,可偏又趕上青杳狠狠地甩了一下胳膊,兩股力道,一甩一放,青杳沒防備的因着慣性後仰,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楊骎眼疾手快,伸出左手去拉她,可是手被青杳推開了,她甯肯自己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也不肯接受自己的幫助。
楊骎想不到她的脾氣這麼犟,一隻犟兔子。
青杳摔得不重,從地上站起來,拍掉袍子上的土。
“有什麼話上車說!”
青杳根本都不帶搭理楊骎的,繼續往前走。
楊骎已經不急于知道她為什麼騙自己了,他此刻更關心另一件事。
楊骎問:“你騙了我,你發什麼火?”
見青杳仍是不回答,楊骎心頭火直往外冒,幹脆兩步沖上去抓住她腰間的蹀躞帶把她提溜起來,本來想把她扛在肩上,結果發現她實在是輕飄飄的,索性幹脆夾在腋下把她拎到車上去,鞭子一揚,牛車又向前走起來。
坐在前室的青杳老實了一會兒,楊骎的心情也迅速平複下來,兩個人沉默着,誰也沒說話。
楊骎又問青杳為什麼發火。
豈料楊骎駕車轉彎的時候,一個沒盯住,她就從車上跳了下去!
好在牛車不像馬車駛得快,她跳下去以後隻是歪在了地上,楊骎氣得腦仁兒疼,卻還是得停下車,下去扶她。
“你脾氣就這麼犟?摔了沒有?腳崴了沒有?給我看看!”
青杳扭頭不理他,自顧自要站起來,歪歪扭扭的,看上去倒也沒有摔到哪崴到哪。
“就為了跟我生氣,跳車?”楊骎語氣嚴厲得很,“你幾歲了?作踐自己有意思?萬一摔成個瘸子怎麼辦?你後半輩子還過不過?你現在能跑能跳的精神得很,欺負我這個腿腳不利索的人是吧?”
天陰冷陰冷的,楊骎隻覺得自己的腿疼又複發了,長安的冬天潮濕陰冷,楊骎一年中最難熬的季節無可避免地到來了。
青杳瞥了一眼他的右腿,倒是沒注意,今天是比平時要跛一些,聽他這麼說,生出一絲内疚,低着頭不說話。
但楊骎心裡的話卻是不說不痛快的:“你騙了我,我都沒發這麼大火,你倒是跟我說說你在生氣什麼!”
既然話說到這兒了,青杳擡起頭來。
“我最煩你們這些世家子弟仗着自己有點權力手段,就随便侵犯我們老百姓的自由。我知道對于你這樣的人随便去戶籍司查查就知道這世上根本沒有姚無咎,從來都隻有一個顧青杳,不過就是跟我打信息差罷了。既然大人這麼有本事,那為什麼還問我呢?你隻要動動手,我從出生到現在,什麼你都能查到,甚至你都不用動手,隻要吩咐下去,自然有人會替你查清楚,你去查好了!反正像我這樣的平民百姓,攔又攔不住,還不就是任你們擺弄!”
說完青杳就要走,又被楊骎給拽住了。
“你說什麼?我沒查過你!”
青杳這回也不甩他的手了,冷笑了一下:“你查就查了呗,我還能把你怎樣不成?你敢查不敢認,我還敢怒不敢言呢!”
“你這還叫敢怒不敢言!你聲音大得玉皇大帝都聽見了要給咱們評評理呢!”楊骎松開握着青杳手臂的右手,順勢舉起三根手指對天:“我向我弘農楊氏八輩祖宗起誓,除了第一次見到你讓羅戟查了一下長安城的‘瑤娘’想要找到你之外,在聽羽樓再見你後,絕沒有利用權勢查過你!如有一句假話,便叫凡我所愛皆遠遁,凡我所恨皆成真!”
青杳看着他,覺得他不像是在說假話。
“既然說到這兒了,那我就跟你掰扯掰扯!”
楊骎一手扶在腰間蹀躞帶上,一隻手從車上拿下了他那根紅木手杖拄在地上,身後微微靠着車子。
“其實在我用羅戟聲線喊你,你答應那聲之前,我都不能完全确定顧青杳和姚無咎就是一個人,可以說是你自己給了我最後的證明。”
青杳盯着這個千年老狐狸精,呼吸急促,很生氣,但是又不知道怎麼報複。
楊骎看着她紅紅的眼睛,被風吹得微微發紅的鼻尖,和凍得有點泛白的嘴唇,心中又有些不忍,想讓她進車廂裡去,但看她那麼倔,估計說了也是白說,不跟她講明白,她是不會上車的。
“真正令我起疑的是你的筆迹。”
青杳迅速在腦海中回想,自己是在什麼地方暴露的。
“你一直用姚無咎的筆迹示人,但是昨天的長安月旦上,我故意語速很快、信息很密,你為了記錄下來全部的内容,不得不雙手雙開,右手雖然是草書連筆,但是跟顧青杳作業上的筆迹一對比,運筆的力道、連貫性、穩定性、停頓、還是有迹可循的。”
青杳想起昨天結束後楊骎不等自己謄抄成匠體字,就直接把原稿拿起來看,還直言“能看懂。”
千年老狐狸精,真叫人防不勝防。
“但我不解的是,妹妹為什麼要刻意模仿姐姐的筆迹。就算妹妹假扮姐姐身份去做閨塾師,筆迹也不是一個必須僞裝的東西。”
楊骎看了看青杳的手,輕歎一口氣。
“所以我就倒着推,無咎的筆迹是為了不再使用青杳的筆迹重新練過的,無咎的存在就是為了掩蓋青杳的存在,這就說得通了。”
青杳隻能感慨自己大意了。
“就憑筆迹你就斷定我是青杳?”
“還有那枚金戒指。”
青杳的手正隔着棉袍捏着那枚羅戟送給她的定情信物,被她視作護身符的金戒指,每當她緊張不安的時候就會下意識地撫摸它給自己帶來安慰,此刻聽楊骎這麼說,趕忙把手放下來,可是已經欲蓋彌彰了。
“那枚戒指,是在東都的時候我陪着他一起到金鋪子裡挑的。當時我還勸他買個别的,他卻一眼相中了這枚山巒形狀的戒指。”
青杳記得這個事,羅戟跟她說過。
楊骎的目光移向南邊的遠山:“因為他說這枚戒指就是他的心上人的名字,再沒有比這更合适的禮物。當時他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但是試問哪個男人會給心上人送一枚象征着大姨子名字的戒指?!”
這倒确實是真的。
“你怎麼知道我有這枚戒指?”
“那天在阿西娅酒樓,你跳舞的時候戒指掉出來了,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青杳捏着戒指,不說話。
“我說了,是你應的那一聲最後确定了我的猜測和判斷,”楊骎聳聳肩,“當然我也有用一些策略,比如早早告訴你今天羅戟也可能來,這樣我在用羅戟的聲音試探你的時候,你就不會起疑,會用最真實的狀态來面對。”
青杳徹底無語,要怪就怪自己太輕敵、太大意。
楊骎跳上車:“你要做戲就做全套,有本事别露出馬腳被人識破。上車!”
青杳站着沒動。
楊骎又強調了一遍:“上車!”
“我自己走回去。”
楊骎這回的語氣是真的帶上了怒氣:“顧青杳!”
這一嗓子叫得青杳不得不停下腳步。
“你是跟我出來的,這荒郊野嶺的,你要是出點什麼事,我怎麼跟瑤娘交代?我怎麼跟你父母交代?我怎麼跟我自己交代?!你能不能别這麼犟……”
楊骎話音未落,青杳已經麻利地跳上了車的前室,雖然仍是一語不發。
楊骎也語氣不善:“後頭車廂裡坐着去,我今天不想看見你這張撒謊精的臉。”
她氣哼哼的,但還是鑽進後面的車廂去了。
楊骎駕車回城,二人一路無語。
牛車停在梁府門口,楊骎沖着身後車廂說了聲:“下車!”
青杳從車廂裡鑽出來,楊骎正要扶她,她卻不管不顧自己跳下來了,頭也不回、招呼也不打就往梁府裡走。
楊骎看着她進了門,才掉轉車頭。
本來想回城以後帶她去吃水盆羊肉的,結果這事給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