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巴沙爾是突厥伽畢可汗的次子,“巴沙爾”在突厥的語言裡意思是“裹着黃沙的風”,巴沙爾自認人如其名,自由、狂野、不受控制、具有攻擊性。阿史那是突厥大可汗家族世代沿襲的姓氏,往上追溯,巴沙爾的祖先是有着“天狼王”之美譽的達可咄可汗的嫡系子孫,達可咄可汗的可賀敦是一位前朝的漢人公主,據說她不僅血統高貴,而且美貌絕倫。
在巴沙爾剛記事的時候,父汗的某一位胳膊肘拐彎那麼遠的叔伯在他的屬地自稱為可汗,這怎麼可以呢?可汗是天選的,要經過太陽神和昆侖神的認可,以及大巫師和大長老的見證,那個叔伯的行為在漢地、也就是大唐,是要被皇帝砍腦袋的。于是父汗就發兵去征讨,但是那位叛逆的叔伯倒是有點子本事,聯合了吐蕃一起反抗,于是父汗就求助了大唐的皇帝,在經曆了曠日持久的戰争後,終于平定了叛亂,突厥又和平了。至于這場戰争有多久呢,巴沙爾隻記得戰争開始的時候,自己的頭頂才剛剛擦到馬鞍子的腳蹬那麼高,待戰争結束的時候,巴沙爾已經長得跟馬鞍子那麼高了。
因為是大唐皇帝出兵幫着伽畢可汗平定了叛亂,戰争勝利以後,作為條件之一,伽畢可汗需要送一個自己的兒子到長安來做質子,以表自己沒有也不會有不臣之心。
巴沙爾是次子,并非汗位的繼承人,就成了質子的不二人選。
那一年,阿史那·巴沙爾十一歲,父汗把他交給唐朝的一位将軍,巴沙爾猶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騎在一匹黑色的駿馬上,身披大唐的金色铠甲,紅色的大氅被沙漠的罡風吹得獵獵作響,像從天而降的戰神一樣。
巴沙爾悄悄打聽到,這身披金甲的戰神名字叫做楊骎。
那一刻,巴沙爾在心中暗暗發誓要做楊骎那樣的男人。
可惜,後來在一次叛軍的小股突襲中,楊骎膝蓋受傷,幾乎廢了一條腿,後來雖然腿保住了,但是巴沙爾再也沒有見他騎過馬。
巴沙爾跟着楊骎和大軍班師回朝,回到了那座隻在商人們口中所聽到的、迷人的都城——長安。
長安的一切都大而華麗——寬廣的大明宮、寬闊的朱雀大街、商品琳琅滿目的東西市……巴沙爾覺得來長安真是來對了,除了滿月的夜晚偶爾思鄉,巴沙爾全心全意、全副身心地融入到這個城市中。
唐朝的皇帝讓巴沙爾和他的兒子住在一起。那小子跟巴沙爾同歲,身材苗條得像個小姑娘,巴沙爾跟他見面第一天就跟他打了一架。之所以沒說“揍了他一頓”,是因為巴沙爾并沒有赢,當然也沒有輸,隻是次日兩人都頂着眼圈和嘴角的烏青。
巴沙爾認為李瀛是條漢子,配得上做自己的朋友。李瀛也不叫巴沙爾叫他李瀛,他說他家裡人都叫他“海海”。對于當時漢話還不太熟練的巴沙爾而言,叫什麼都一個鬼樣子,所以巴沙爾自作主張地給李瀛取了個突厥名字叫阿史那·賀魯羅,因為在突厥語裡沒有“海”這個詞,于是巴沙爾選擇了“賀魯羅”,意思是清澈的湖泊,反正也是一片水,那就差不了太多,而且讓他跟自己姓阿史那,這是一個男人對另外一個男人最高的贊賞;李瀛當然毫不示弱,贈了巴沙爾一個漢族名字叫做“李敢”,巴沙爾倒是很喜歡“敢”這個字的意思,于是二人在互相揶揄對方為自己兒子的打打鬧鬧中日複一日地成長起來。
李瀛沒有同母的兄弟,巴沙爾的哥哥跟自己也不是一個媽生的,所以兩人彼此有些惺惺相惜之意,加之又是同年同月生人,少不得就生出些異父異母的親兄弟的投契感。
但是李瀛有一個妹妹,比他小四歲,從小就長得跟個紅蘋果似的,臉蛋兒肉嘟嘟的很是可愛,學名叫做李安瀾,不過大家都叫她濤濤。
濤濤從小就喜歡跟着她哥哥和巴沙爾的身後,像個跟屁蟲似的,但她實在太小了,笨笨的、又很愛哭,所以巴沙爾和李瀛都不愛帶她玩兒,但是得了好吃的好玩的又願意第一時間送給她,看到她紅蘋果似的小臉蛋兒圓鼓鼓的笑容的時候,巴沙爾的心裡又覺得很快樂。
但是這兩年,濤濤變得跟小時候很不一樣。首先那胖嘟嘟的臉蛋兒不再那麼圓鼓鼓地讨人喜歡了,巴沙爾最喜歡用手捏她的臉,突然有一天她就不讓捏了,還為這點小事生氣,整整二十天沒跟巴沙爾說話,這讓巴沙爾覺得女孩兒長大了就會變得小氣起來。
還不止呢,濤濤現在還喜歡在臉上抹一些白的紅的黃的胭脂水粉,還要在額頭畫上各種形狀的花钿,和那些拿腔拿調的貴婦一樣,巴沙爾說她像老妖婆,她還不樂意了。
這樣的小事不勝枚舉,濤濤再也不是那個跟她開個小玩笑,她會哭鼻子,但是隻要一哄就會立刻破涕為笑的小妹妹,而是變成了一個妖精婆,每天眼睛長在頭頂上,簡直找不着北。
有一回,李瀛邀請了巴沙爾和一些世家子弟去東宮少陽院給他賀生辰,那天濤濤也在,那些世家子弟簡直跟狗獻寶似的圍在她身邊,她居然很受用的樣子,巴沙爾真看不慣。
冬狩開獵儀式上,濤濤和皇後在高處一起看李瀛開箭,沒想到她又作出了新花樣兒,整個儀式都戴着帷帽遮着臉,仿佛是要故意制造什麼神秘感一樣,搞得身邊的太學生們都在猜測大唐驕傲的公主是怎樣的花容月貌,不知能否有幸見到她的真容。巴沙爾覺得是該教訓教訓她,讓她早點回到從前那個正常的濤濤了,于是就喚自己從大漠帶來從小養大的黑鷹,指揮它俯沖下來把李安瀾那裝模作樣的帷帽給叼走了。
那一天,全場的女眷都花容失色,濤濤更是幹脆吓得哭了出來,可真是精彩呀,巴沙爾覺得這個場面簡直值得自己用一生來珍藏。
雖然李瀛和他的舅舅楊骎當場就申斥了巴沙爾,楊骎還踹了巴沙爾的屁股一腳,但是有什麼關系呢,一點都不疼,李瀛可是巴沙爾比手足還要親的兄弟,而楊骎是李瀛的舅舅,四舍五入那也就是巴沙爾的舅舅。
可是李安瀾這回好像是真的生氣了,放話要巴沙爾給她負荊請罪。
巴沙爾根本沒當回事,次日天不亮就騎馬進山了,今年的冬狩可是有太學生和金吾衛之間的比賽,巴沙爾可是被太學生們寄予厚望,他要去獵一頭熊。盡管太學生中有個叫羅戟的算是個強有力的競争對手,但巴沙爾志在必得。待獵到那頭熊,扒下熊皮做一床褥子送給李安瀾,估計她就不生氣了。
這一進山就是三五天。李瀛是太子,他既不能作為太學生也不能作為金吾衛參加比賽,估計他手癢得很,幾次三番來加入圍獵,但總是玩不盡興又被他的皇帝父親召回,據說他現在要學着處理政事了。
就在昨天,李瀛派自己很信任的親衛給巴沙爾帶話,說李安瀾這次動了真怒,決定好好捉弄一下巴沙爾,于是在進山那條最平坦的大道上挖了一個陷阱,要生生絆巴沙爾一個倒栽蔥來解氣,李瀛說到時候為表支持也會在場,隻是考慮到濤濤和巴沙爾都是他的手足,兩邊不忍傷害,于是決定化大為小,化小為無,建議巴沙爾換一條路回營地參加午時的豐收大典。
巴沙爾是個偏向虎山行的性子,照理說根本不會繞道走,更何況還是濤濤那個小丫頭片子布的陷阱,巴沙爾動動小手指,就能讓那丫頭踩進自己布的陷阱裡去。
不過巴沙爾的心思根本沒在那個上頭,他仍然牽挂着涉獵比賽。
進山後,熊就沒了影子,據說羅戟那邊前夜獵得一匹狼,讓本來兩個人咬得很緊的成績一下就拉開了差距,巴沙爾想趁這最後的幾個時辰,抓緊迎頭趕上。
巴沙爾可不是喜歡輸的性子。
這個時候,再獵野兔、鹿這樣的獵物沒什麼意義了,巴沙爾隻想獵一頭猛獸,于是走進骊山密林深處,反正到時候可以抄近道回營地,那近道雖然要曲折崎岖一些,但比另外兩條進山的山道距離短很多,巴沙爾已經走熟了那條路,所以心中很是笃定。
隻要帶着獵物趕在午時之前回去參加豐收大典即可。
密林中,騎在馬上很容易被垂下的樹枝刮傷眼睛,巴沙爾下馬行走,左手握長弓,右手持三支羽箭,預備隻要看到目标就迅速出手。
密林中落着厚厚的樹葉,密密實實的,步伐落下去有吱吱沙沙的聲音,巴沙爾今天帶在身邊的是一條黑色的短毛細犬,名為“蠻蠻”,嗅覺最是靈敏。
蠻蠻突然狂吠起來。
巴沙爾害怕蠻蠻的叫聲驚到獵物,立刻蹲下撫摸它的脖頸,低頭卻看到了地上落葉表面上點點血迹。血色鮮紅,是新傷口流出來的。
蠻蠻已經順着血迹沖跑了過去,巴沙爾握着弓箭随後跟上。
在一陣激烈的犬吠聲後,蠻蠻突然安靜下來了,巴沙爾心下感到古怪,蠻蠻是經驗豐富的獵犬,如果遇見的是獵物,一定會吠叫得更響亮才是。
除非蠻蠻見到的,是實力比它強得多的動物。
巴沙爾心跳沉而有力地加快了,在期盼和渴望中也有一絲緊張,但是更多的是由這種緊張帶來的刺激。他将箭搭在弓上,并且拉開了弓弦,在腦中暗暗設想和估算着獵物的體型以及種類,謀劃着是先射目還是先射心髒。
巴沙爾希望是一頭熊,這樣的話,今年冬狩的頭籌就是自己沒跑了。
巴沙爾輕輕地咬着舌尖,邁着慎之又慎的步子,以一棵老樹為掩體,一步一步、一寸一寸地挪到目标可視的範圍内。
好家夥!
還真是一頭小熊!
還是一頭渾身白毛的小熊!
此刻正在一棵樹下面坐着摳腳呢!
蠻蠻正撲在那頭小熊的懷裡嗚嗚地撒嬌,尾巴搖得歡實。
巴沙爾心下一輕松,收了弓箭,神氣活現地走上前去:“李安瀾,你在這兒作什麼妖!”
濤濤看來人是那個卷毛胡兒,瞪了他一眼,沒理他。
蠻蠻的狗媽媽一窩下了三個崽兒,巴沙爾、李瀛和李安瀾各得了一隻養在身邊,所以蠻蠻和李安瀾也親得很,怪不得都不叫了。
巴沙爾見李安瀾沒搭理自己,讨了個沒趣兒,吹了聲口哨讓蠻蠻回到自己身邊來,蠻蠻隻是扭頭,用圓溜溜的小眼睛看了看主人,又搖着尾巴去舔李安瀾的手了。
巴沙爾這才留意到,李安瀾今天穿了一身象牙白色的窄袖胡服,身後披着一領白色貂裘,足蹬一雙白色小羊皮的靴子,原本這一身穿在她身上是精神得不得了,但是她一隻右腳腳踝那裡滲出鮮紅的血來,把白色的小羊皮靴子都染紅了一片,能穿透羊皮,說明流了不少血,難道剛才林中落葉上的血迹是她的?
巴沙爾心下一緊,往前走了幾步:“濤濤你怎麼了?哪裡受傷了?嚴重不嚴重?”
濤濤一張紅蘋果的臉蛋不知道是因為疼呢還是冷呢或者隻是單純對巴沙爾的氣還沒消,氣鼓鼓地說:“我可警告你,别過來嗷!”
沒想到好心當做驢肝肺,巴沙爾立刻停下腳步,沒好氣道:“我要不是看在你是海海的親妹子,你看我管不管你!”
濤濤也毫不示弱:“誰要你管!”
兩人就這麼僵持着,彼此看對方都不順眼。
巴沙爾心想不就為鷹抓走了她的帷帽這點小事,至于生氣這麼好久嗎?女孩兒真是玩不起。
但是肯定是不能撂下她一個人不管的,尤其是她好像還受了傷。
巴沙爾摸了摸鼻子:“你的護衛呢?怎麼這兒就你一個人?”
濤濤跟吃了辣椒似的:“幹你何事?”
“李安瀾,你今天還能不能好好說話?”巴沙爾也有點來氣,“你腳怎麼了?”
其實巴沙爾心裡大概有數,多半是被捕獸夾子給夾着了,若是捕野兔那種小夾子倒無妨,就怕是那種捕野豬、老虎的大夾子可就糟了,不知道有沒有傷到骨頭。
“你沒事跑到深山裡來做什麼?不知道這裡都布了捕獸夾子的麼?來之前也不問舅舅要張輿圖看看?閉着眼睛亂闖,被夾着了吧!要我說你就是活該!”
巴沙爾突然聽濤濤吸了一下鼻子,再看她時,已經紅了眼眶和鼻尖,硬憋着不讓眼淚掉下來,可惜又沒憋住,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地眨了一下,兩大滴淚珠子就落下來,滴在貂裘毛絨絨的領子上,晶晶亮亮的。
巴沙爾一下就心軟了。
說歸說,罵歸罵,濤濤流了那麼多血,肯定疼得不得了。她從小到大金尊玉貴的嬌花似的,哪裡吃過這種苦,巴沙爾待她也跟自己親親的妹妹一樣,逗她是真的,氣她也是真的,但哪裡真的忍心苛責她呢?
“到底傷哪兒了?傷得重不重?讓我看看……”巴沙爾無奈地上前幾步。
“你别過來!”濤濤帶着哭腔拒絕。
巴沙爾真的摸不着頭腦了,她小時候“哥哥哥哥”叫得多甜多親切啊,現在怎麼這麼嫌棄自己了呢。
“那我真不管你了啊,”巴沙爾往後退,準備要轉身回去牽馬,“你就在這待着吧,你瞧好吧,你那個傷啊,現在處理還不晚,最多回去養了兩三天就好了,不耽誤跑不耽誤跳的,可你要是斷了骨頭,嗬,那你就等着吧,養好了也是個瘸子、跛子……”
濤濤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就往巴沙爾這邊扔過來,但是她準頭差得很,連衣角都沒有挨到。蠻蠻以為在逗它玩,興高采烈地竄出去去追石頭了。
巴沙爾見濤濤不說話,接着激她:“你待着吧,我走了,哎呀,現在天亮着還好,等太陽落山後,什麼兇猛的野獸都鑽出來了,它們一個個可都餓的很啊,看到你這麼個嫩嫩的小姑娘還不樂死,一口就把你腦袋給咬下來。哎喲,更可怕的是熊啊,它們不喜歡吃死人,一熊掌把你給拍暈,把你拖回洞裡去,一天吃一塊,今天吃胳膊呀,明天吃肚子呀,直到最後也不讓你斷氣……能把你活活給疼死。”
巴沙爾原本以為吓唬吓唬她就服軟了,結果換回來一句“你給我滾!我不想看到你!”
哼!巴沙爾也是有氣性的男兒,才不慣她這個狗熊壞脾氣呢!
于是邁着輕快的腳步,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走了,蠻蠻追石頭回來,見主人騎馬離去,用圓溜溜的小眼睛看看地上的濤濤,又看了看主人的方向,戀戀不舍地,還是追随主人而去了。
濤濤一個人在密林裡,腳上的傷口又疼,站又站不起來,路又不認識,也騎不上馬去,還要被那個讨厭的巴沙爾罵,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生氣,越生氣越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還被這山風吹得臉疼,估計回去還要長風疹子,眼淚又止不住地往下一個勁兒地流,流過被風吹過的皮膚,又癢又疼,搞不好要皴裂了,抹多少羊奶玉容膏都沒用,這麼一想更加悲從中來,吭吭唧唧地哭得更傷心了。
哭了一會兒,濤濤覺得求人不如求己,扶着樹幹,硬挺着咬牙站起來,疼得龇牙咧嘴的,真的走不了,恐怕骨頭是斷了。
于是自暴自棄地又坐下了。
不遠處傳來清嗓子的聲音,巴沙爾去而複返,用懶洋洋的聲音說:“喲,真哭了啊?”
濤濤眼神挪向一邊,沒搭理他。
巴沙爾看她那委委屈屈的小模樣,又有了兒時那個小妹妹的影子。于是好整以暇地蹲下身子,目光與她持平,緩和了語氣問她:“疼不疼呀?”
濤濤的自尊心雖然還想再嘴硬一下下,但是現實不容人死撐了。
隻好吸了一下鼻子,點點頭,用剛剛哭過略啞的聲音說:“疼的。”
巴沙爾咧嘴笑了,露出一排潔白而又整齊的牙齒:“你乖乖叫我一聲好哥哥,我把你背回去,怎麼樣?”